母亲去世那天,卓娅就病倒了,她被送进了医院,家里的乃孜尔仪式她也未能去参加。
此刻,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她的双眼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土的不会转动的玻璃球,呆滞、无神。
对于母亲的去世,她要比家里其他人多一层痛苦,而这一层痛苦她是不能对任何人倾诉的,正因为不能倾诉,她被这层痛苦折磨得更厉害。她真后悔啊!那天母亲喊胃痛,她劝母亲去医院时,母亲是不同意的。母亲告诉她,自己以前也这样疼过一次,父亲给她吃了一种药以后就好了。母亲要她马上给父亲打电话,问问那个是什么药,可她就是不放心,在给父亲打电话告知母亲情况后就叫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死拉硬拽地将母亲送到了医院。到了医院门口,母亲停止了呻吟,疼痛不那么剧烈了,母亲对她说:“咱们回去吧,改天再来看病。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可她觉得既然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回去太划不来了。母亲年纪大了,应该乘这个机会好好检查一下身体。在她的坚持下,母亲还是走进了消化科的门诊室,最终被推进了手术室。
“是我杀了母亲!是我,我怎么那么固执?如果我不那么固执,不强行带母亲到那个倒霉的医院,妈妈能死吗?”
她反复地对自己说着这个已经说了一千遍的话。“家里人只知道是我带母亲去的医院,可谁也想不到母亲是被我硬带到医院的,如果他们知道实情,一定不会饶了我的,我不能对他们讲,千万不能讲。”她暗暗打定了主意。
“噢,咱们还走对了,是这里,二十七床,瞧,那不是她吗?她躺在那里。”
卓娅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嫂子古丽娅来了!她虽不大喜欢这个俗气的嫂子,但是在表面上,她一贯还是尊敬她的。她赶忙坐起身来,往门口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嫂子和另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个女人三十五六岁,是嫂子的一个朋友,名叫阿米娜。两年前阿米娜与丈夫离婚,唯一的儿子也被丈夫带走,现在是孤身一人在家,听说最近下岗彻底地闲在家里了。
寒暄了一阵后,大家突然都无话可说了。卓娅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而嫂子是生长在一个宗教气氛非常浓厚的家庭中,十岁起就学习《古兰经》,是一个一天祈祷五次的女人。哥哥之所以要娶她为妻,是因为她实在太漂亮了。当时嫂子在哥哥所在出版社对面的一家干洗店工作,哥哥去送干洗的衣服,见到美若天仙的她,就再也挪不动脚步了。他当下就下定决心,非她不娶。一个堂堂的知识分子,收入、家教都不错,却要娶一个只有高中文化、在干洗店打工、一个月只挣几百元的女人。当时父母家人一致反对,唯独卓娅是站在哥哥一边的。其实,她和家人一样,认为嫂子配不上哥哥,但是她知道一个男人疯狂地爱上一个女人,是讲不出太多的理由来的。要说理由,也只能是那个女人的外表。
对男人来讲,女人漂亮的外表就是她的地位、她的学历、她的财富。是哥哥要和这个姑娘一起过,既然哥哥认为她具备了一切他想要的,家里人为什么要反对呢?何况当时哥哥已三十二岁,早已是老小伙子了,只比他小两岁的卓娅当时也已经是三十岁的老姑娘了。一个家庭里既有老姑娘,又有老小伙还是很少见的,父母早已经着急万分了,卓娅将自己的这些理由无数次地讲给父母听。在父母眼中,卓娅是一个聪明的、孝顺的姑娘,她的建议常常是受到尊重的,父母最终同意了哥哥的这门婚事。一晃六年过去了,哥哥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前些日子,他们还盘算着要为儿子举行割礼仪式。可能是因为卓娅当年劝说父母有功,哥嫂对她格外看重,尤其是嫂子,常常将感谢二字挂在嘴边,但卓娅也总是一笑了之,从没有“受之有愧”之类的感觉。总之,卓娅和嫂子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女人,她们是不可能有多少共同语言的,此时冷场也在情理之中。
“卓娅姐,我们先回去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带过来。”是嫂子先打破了沉默。嫂子叫小姑子“姐姐”,是因为嫂子比卓娅要小五岁。在维吾尔族中,年龄比辈份重要,只要年龄上有差距,无论是什么辈份的人,年龄小的都要叫对方姐姐或哥哥的。未等卓娅回答,阿米娜说话了:
“我做吐鲁番人的吐尔曼饼很拿手,是从我一个托克逊籍的朋友那里学来的。我明天做好给你送来。”说完她用一种几乎是讨好的神情看着卓娅。卓娅愣了一下,她想,阿米娜只是嫂子的一个朋友,见过几面而已,与自己没有任何交往,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做一个特色饭?刚才卓娅看到阿米娜和嫂子一起进来,以为她只是陪嫂子过来,没有想那么多,此刻感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阿米娜,她发现以往不怎么收拾的阿米娜,今天好像精心地打扮过。她戴着直径足有五厘米的圆形耳环,胸前还挂着一条粗粗的项链,左右手指上并排戴着五枚戒指,身上穿的那件镶着亮珠子的上衣也像是刚从山西巷买来穿上的。卓娅想,她今天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企图?莫非?卓娅不能再往下想了,因为突然间像是喉咙里塞了一块羊油似的,她感到难受至极。她已完全没有了说话的兴致。但她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嫂子的朋友,此时也是她的客人,她强忍住心中的不快,连眼皮也不抬地说:
“不了,谢谢你阿米娜,你也很忙,就不麻烦你了。”“你说什么呢卓娅姐,阿米娜现在是世界上最闲的一个人!她下岗的事你应该知道,身边又没有孩子,这样的一个人你还说她忙?”嫂子格格地笑起来。
卓娅有些厌恶地看了嫂子一眼。
“毕竟妈妈不是你妈妈,只是你的婆婆,她死了才几天你就这样大笑?”她心里想着,皱了皱眉,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冷不丁地说出这样的话:
“阿米娜,我知道你闲,可是你还有父母要孝敬,你还年轻,你还应该另找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停了一下,卓娅觉得自己意犹未尽,又说:
“阿米娜,你也不要到我们家去,没有必要。”
说完,她抬起头注意两个女人的表情,果然,她们二人的脸色都变了。
“你……你说什么呢?我说要上你们家去了吗?”阿米娜显得有些心虚地小声说。
“卓娅姐,你住院住得连脾气都变了,你想到哪里去了?再说了,咱们话又说回来,现在咱妈不在了,你又得天天上班,家里就爸爸一个人,总得有人给他做饭吧?妈妈在的时候,咱们不是就商量过要给爸妈请一个保姆吗?一直没有合适的……”
“不要再说了!古丽娅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有出嫁呢!爸爸一个人的吃饭穿衣问题我还是可以忙过来的。”
卓娅打断了嫂子的话,这是她第一次对嫂子这样的不客气。此刻,卓娅已经完全明白了嫂子带阿米娜来这里的用意。她是想让阿米娜嫁给父亲,来代替母亲的位置!卓娅觉得嫂子的这个举动太无耻、太不近人情了!从卓娅记事以来,她就知道父亲和母亲是对恩爱的夫妻。父亲事业有成,母亲善良贤惠,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在子女们眼中,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女人能和母亲相比,如今刚过了六十岁生日的母亲突然离他们而去,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父亲是否再娶的问题他们还没有仔细地想过。他们坚定地相信,父亲绝不会再娶。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土已埋到半截了,这边将自己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伴埋掉,那边又想着再娶一个,仍旧享受生命的阳光,这对于那个离开人世、孤独地躺在地下的女人来讲是多么的不公平啊!如果父亲再娶,分明是在说:妻子死了对男人不算什么损失,同样有更年轻、更有活力的女人来填补妻子的位置。哼!如果父亲真是这样的人,那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流的眼泪全是假的!但卓娅相信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坚信父亲的泪水是真挚的,父亲是怀念母亲的。
嫂子和阿米娜走后,她心乱如麻地躺在床上,心中隐隐地觉得,他们的这个幸福了几十年的家庭将面临着一场考验。她想,“不知什么样的风风雨雨在等着我们。”她跳下床,径直朝医生办公室走去,她要马上出院,她要陪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