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萝拉:
安妮·狄勒德(Annie Dillard)曾说:“你若整天看书,便算是善用一天了。”这句话最适合二月天,一年的这个时节,我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炉火旁看书。通常我会先从和工作有关的书籍和文章开始读起,一小时后,我会改读从小就爱看的凯瑟(Cather)和特罗洛普(Trollope)等人的作品。窗外天寒地冻,四野一片漆黑,偶有微星闪烁,但是屋内温暖明亮,内外对比鲜明,颇有趣味。
昨晚我翻阅一个有关快速深入治疗的案例,这个咨询方法虽然只有几个疗程,却深深改变了接受治疗的个案,读到此时,我心头一震,好一个虚假的概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要花时间建立的,当我们以为能在仓促的情况下给个案提供高质量的建议时,实际上已从根本上削去了我们本可以审慎思考他们处境的冷静空间。更有甚者,如果我们忽略了他们人生中的经历,而贸然提出激进的建议,且拟定浮夸的改造计划,可能会伤害到个案。
这位个案是位非洲裔美国妇人,她和一个她不是很爱的男人同居,也极讨厌目前的工作。之前,她已经吃了一阵子抗抑郁药,并对心理医生形容自己长期处于这种痛苦状态中。心理医生问起她的家族史,她提起她的母亲曾在一个葬礼中说出很刺伤她的话,心理医生便抓住她母亲的那些话不放,认定这便是造成她长期抑郁的原因。他觉得个案的母亲长久压抑她表达自己情感的能力,却忽略了其他可能的问题,例如,个案不理想的工作,犹如木头人的同居者及缺少可以倾诉的朋友。他也没有调查个案的运动习惯,是否有喝酒、吸毒的习性,或者黑人妇女在这个国家经常面对的一些重大问题。相反,他帮着个案挑起对母亲的愤恨。仅仅根据从个案那儿听来的几句话,心理医生便把个案的母亲妖魔化,来制造一个简短和深切的经验,这样的互动方式错在哪里呢?
在几乎缺乏信息的情况下,这位心理医生鼓励他的个案改写她的过去,重新规划未来的人生。他只附带讨论了一下检验主观事实的重要性,但这个事实仅限于个案描述过去发生的几句模糊不清的话。在我看来,这个是一种很麻烦的处方,那位心理医生的做法如同在蛋白酥皮上盖摩天大楼。
很多个案的人生已扭曲变形,他们主观认定的过去也会跟着改变,来找我们寻求协助是为了检验他们主观认定的事实,或者重建比较可信的事实,这也是心理医生的一个重要任务。
我不知道这个案例中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个案的心理医生对这位母亲也毫不知情。所有小孩对父母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怨恨,没有人觉得自己被父母真正了解。我爱极了电影《Ya Ya私密日记》(Divine Secrets of the Ya-Ya Sisterhood)中谢普·沃克(Shep Walker)的台词,在被问到“你是否得到足够的爱?”时,他回答说:“怎样才叫作足够呢?”
那位心理医生做了一个不太站得住脚的假设:如果女儿不快乐,一定是她家人的错。事实上,诚实的父母不一定能教养出诚实的儿女。我认识一位心理健康的女性,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是个酒鬼;我碰到的不快乐的大人中,有一些来自以儿女为重、感情敏感的家庭;对小孩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夫妇有时特别没有儿女缘;反而粗心马虎的父母却能养出极有成就的小孩。其实,家庭中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也可能影响一个人的心理健康状态。
自弗洛伊德以来,心理学家便将家庭视为疾病滋生的温床,我们教导心理医生要去寻找生病的动因、隐藏的遗传密码和家庭加诸在家庭成员身上的无形压力,我们也鼓励个案回想成长路上微不足道的小事、错误及他们曾被伤害或被误解的记忆片段,在重启记忆的过程中,我们甚至会“协助”个案勾起他们已经忘怀的伤痛。
当了30年的心理医生,我深知有些家庭发生过可怕的人伦悲剧:我曾经看过一名美发师妈妈常虐待她女儿;我治疗过近亲通奸的受害人和被父母遗弃的儿童;我也曾目睹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商人谈起他那苛刻的父亲时,掉下了男儿泪。然而,我相信我们怨恨家人的同时,我们也痛恨自己。
心理医生过去习惯用不健全家庭的例子来解释人类的痛苦和挫败,这种做法严重忽略了社会文化的影响─做着缺乏意义的工作、花很长时间上下班、住在单调贫困的郊区,以及对贫穷、战争、死于非命或环境灾难的恐惧等。我们还忽略了一个自上帝造物以来人类早已知道的事实─大部分人的人生并不快乐。
心理学领域中的很多理论对家庭的功能并没有好的评价。我们使用“自主”和“独立”等正面字眼来赞扬冷漠疏离,而用带有惩罚意味的“共存”和“纠结”等负面字眼来形容家人间的亲密关系。像“精神上的乱伦”这样的用语,便是把家庭中很多表现爱的行为看作是病态的,而且让人类彻底搞不清楚爱的本质。我们长篇累牍地详述家庭对人类的负面影响,却没有清楚地阐明家庭可能对我们的帮助,我们一向鼓励个案放手去追求他们的梦想,不要去理会渴求他们探望的高龄祖母、博取关注的儿女或需要支持的兄弟姊妹。
家庭或许是一种不完美的制度,但是它也是我们的生命意义、人际关系和人生快乐的最大来源。我想起一位来找我治疗的妇人,大约四十出头,她的三个儿女都已上高中准备展翅飞离家庭,她由此开始出现自我预设性的忧伤症状。她说:“我多么希望能在我们家周围筑一条护城河,全家便可以守在一起不分开,往日的时光是多么快乐呀!”我记得我女儿5岁时,一头钻进她爸爸的怀抱中说:“我实在幸福得快要融化了!”
当然,身为心理医生,我们免不了要探讨个案受伤和愤怒的感觉,而且有时候,个案需要为他们在家里能容忍及不能忍受的行为设立一个限度且表明立场。但是,强化家人间的关系始终是我们的目标,即使是对来自暴力家庭的个案,我们也可以对他们建议:“找一个家族成员好好去爱,即便他只是一个搬了两次家、行踪不明的远房表兄,你还是要找到他,和他建立家人关系,每个人都需要亲人嘛!”
家族在遭遇到问题、找不到出口时,会向我们寻求帮助,这通常意味着家族至少想要解决一个以上的问题,这种方式反而使情况更糟糕。一个妻子想要博取丈夫的注意,因此她经常对她的丈夫抱怨,她的丈夫却感受到威胁,反而更加退缩;父母希望能与青春期的女儿多沟通,要她报告很多事情,女儿却因此变得更想保留,然后,父母又要求知道更多。
写到出现问题的家庭,我想到了威尔森一家(the Wilsons)。皮衣不离身的爸爸有一头红色鬈发,经常骑着摩托车到处跑,两个儿子也穿着同样款式的黑色皮衣外套,有着同样飞扬的红鬈发。这家人来找我是因为两个男孩在读到高中时都遭到退学,爸爸坚持让他们继续念书,但是儿子以不上学、不做功课来展现他们的男子汉气概,标榜他们是正宗的父子,因为他们的爸爸也是念到高中就辍学了。他们一家人在我的办公室正儿八经地大谈学校成绩及与老师的会谈。但是,有一天,我不小心在“奶品皇后”冰激凌店遇到了他们父子仨,他们正对着冰激凌上的香蕉碎片开怀大笑。吃完后,父子三人戴上安全帽、跨上摩托车绝尘而去,消失在夕阳下。看到威尔森一家在真实世界的表现,我提醒自己,心理治疗只是我们个案生活的一小部分,我们有责任不把他们生活中的其他已发展得不错的部分搞砸了。
从我进研究所读书后,我们这一行对家庭严苛的见解已稍有软化,心理学界开始有一些正面的行动,且很多临床心理医生也愿意重新思考他们的态度。在社会文化逐渐被腐蚀的今天,大部分心理医生都了解身为父母所面临的困难,我们也看到很多家庭需要的不是被解剖分析,而是外界的支持。萝拉,你仍会在指导课程、书本和教室中体验到无数家庭的挫败和创伤,我希望你处理每位个案时都要经过全盘思考。
所有家庭听起来都有些疯狂,但那是因为人类本来就有些疯狂。当我们把个案和他的家人隔绝时,我们便承担了很大的责任,如果我们剥夺了他们对家庭的信念,那我们拿什么来取代家庭呢?倘若我们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相信,那么我们还能相信什么人呢?
如果一个个案告诉你,你比他妻子还要了解他时,你可以回答:“但是,我没有每天早上在餐桌上看到你啊!置身事外对我比较容易,因为我每个星期只需跟你相处一个钟头,我也不需唠唠叨叨要你去除草。”若个案一开口就是“我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你可以说:“我们先不要管你的家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面对一个劲儿抱怨父母应该为他的自暴自弃负责的个案,你可以说:“这个我们可以讨论,但是我们也可以谈谈怎么做能让你更快乐一点。”
家庭纵有再多的缺点,但毕竟是祖先留下来的制度,是真正的避风港。我们的个案失业、生病住院或需要有人出席他们的保龄球锦标赛时,是家人陪伴在他们身旁,而不是心理医生。我引用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的诗句:“家,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接纳你的地方。”在同一首诗中,他也写道:“家庭,你不见得有资格拥有,却不知怎地就为你存在。”
面对需要治疗的家庭时,千万不要忘记他们在没有你的协助下,早就共同解决了1000个以上问题。你可能看到了他们生命中的寒冷二月天,但寒冷的二月不会永远逗留,六月终将降临,轻轻地踏出脚步,不要去修复原本就没有破损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