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萝拉:
过去几天,我守在爱荷华州孙女家中。我们舒适地蜷卧在室内,一边看着电视上的路况报道,一边张望着窗外的大风雪,我从没有这么快乐过。8个月大的小凯特(Kate),可以取悦你了,摸她、看她或听她叽里咕噜地发出各种可爱的声音,真的很好玩。我喜欢看儿子抱着凯特跳舞,就好像昔日我和父亲相拥而舞一样。不同的是,杰克和凯特手舞足蹈时放的是凡·莫里森(Van Morrison)的摇滚乐,而当年我跟父亲跳舞时放的是艾灵顿公爵(Duke Ellington)的爵士乐。
我从孙女的双眸中看到了奶奶的眼神,我从她的一些手势中回想起我的母亲。在儿子家做了几次客后,我想到时光一去不复返,如果有幸,我还可以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我们一家七代的血脉延续─上自我的曾祖母,下至凯特将来所生的子女。我也想到我可以在凯特的人生中扮演什么角色,我希望她能够达成她的意愿,运用她的天赋造福人类。
心理学者弗兰克·皮特曼(Frank Pittman)把他人生的发展过程称之为“灵魂的成长”。个案来找我们通常是为特定的问题所困,譬如在商店顺手牵羊失手被捕、长期失眠或工作令人生厌但又害怕被辞掉而心生焦虑,他们可能因厌食或暴食、与情人间的感情不好或自己的小孩在学校成绩不好而痛苦不堪。他们通常期待的是只要花很少的心力便能很快解决问题,有时我们可以帮他们做到这点。但是,他们提出来的问题往往牵连其他,特定的问题到头来变成了更大问题的暗喻或症状。
一位母亲带着儿子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那个男孩之前因入侵学校的计算机系统而被抓。他晚上常熬夜上网玩计算机游戏,他不仅偷偷玩计算机,在交朋友和处理金钱上也都神秘兮兮,不让家人知道。母亲早在多年前便已离婚,男孩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生父,他们住的地方离其他亲戚家很远。如果想要制定解决问题的方法,就要真正了解这位母亲、男孩及他们的生活环境。
另一位下着紧身蓝色牛仔裤、上穿低胸羊毛衫、足蹬高跟鞋的女士,跑来向我抱怨她丈夫不再花时间陪她,她怀疑丈夫有外遇,“我每天都到健身房报到,体重维持到跟婚前一样”。她又加了一句:“如果他真的有外遇了,我会去自杀!”我问她:“你生活中除了你的丈夫之外,还有什么?”
深入治疗牵涉对表面怨言的处理,并且借此引出更深层的问题。有时我们需要问一些很冲动的问题,例如“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爸爸吗?”但也需要辅以如“现在难道不是该原谅自己的时候吗?”这种带有安抚意味的问题,有些喜爱研究人生哲理的个案最后会回到著名画家保罗·高更(Paul Gauguin)提出的著名问题上:“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儿童的任何行为大多会得到外界的反应,而成人通常只能靠自己,没有人会对他们说:“你要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妈。”“椅子坐正。”“头发该梳一梳了,衬衫也要换一件。”“不要事情不如你意就大发雷霆。”个案在接受心理治疗时的思考、感受和行为,和现实生活并无二致,如果我们能想出他们最需要听的话,而且以他们能听得进去的方式说出来,对他们可能有很大的帮助。
然而,事情并非总是如此顺利。我曾治疗过一位公司的执行长唐纳德(Donald),他把别人看成是来服务他、讨好他的有趣物品,唐纳德的问题是,跟他交往的女人最后都离他而去。刚开始他能很轻易地吸引女人,甚至把她们骗上床。但是,过一段时间后,正如他自己所说的,留下来继续交往的只有那些用感情来换取金钱的女人。在一次治疗结束后,唐纳德递给我100美金说:“不用找了。”当时一次治疗收费45美金,我把该找的钱硬塞给他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对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世界上有什么人是你真心喜爱且尊重的?到底有没有人关心你?百年以后,你有没有什么事迹值得让人怀念的?这个世上没有你,到底有什么差别?
但是,我和他都失败了。唐纳德有一套“赚钱第一,感情第二”的价值观,他崇拜唐纳德·特朗普和比尔·盖茨,却把自己的父母和成年的兄弟姐妹当作逢年过节不得不拜访一两次的讨厌人物,周遭没有多少人会提起他,并对他表示好感。我在抛出“你想要过一种什么样的人生”的问题时,的确还对他心存一丝希望,他却以近乎哀伤的眼神望着我说:“我的一生终将落得无足轻重的下场,充其量只是腐蛆口中的一团尸肉。”我想如果他继续留下来接受治疗,这会是一个可以继续讨论的问题。可惜,他嫌我治疗得不够快,便不再来了。结果,我变成了另一个令他失望的服务员。
初踏入心理治疗这一行时,我们受过的专业训练要求我们变换不同的方式来问问题:“别人怎么待你?你对他们的态度有何感受?”数十年后,我的工作逐渐演变成帮助个案思索他们的行为对他人产生何种作用,现在我可能会问:“你怎么待别人?你让别人有什么感受?”
成功的心理治疗应该能重整个案内心世界的风景,个案经过治疗后能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且他们的行为也会发生改变。习惯在愤怒时出现暴力行为的个案可能知道,他们的愤怒其实是可以坐下来讨论解决的。人常有不同的想法和感受,妻子可以接受丈夫以帮她跑腿做一些杂事来表现对她的爱;女儿能体会到她的父亲可能永远无法变成她心目中的理想典范。但是,不管怎样,他们之间相处得很愉快。
一切的重点就是要保持平衡。我鼓励焦虑怯弱的个案变得更坚强大胆,我也试图帮助男子汉气概十足的男子多加一点温柔和感情。我记得一个名叫肯恩(Ken)的男子,他永远没办法克制自己对酒、色、赌的迷恋,我鼓励他放慢脚步,问他:“在饮酒、赌博和与陌生女子发生一夜情之前,你可能问自己什么问题?”我也教肯恩每天花几分钟心无旁骛地独坐,放慢呼吸频率,全心全意注意自己的感觉。肯恩很怕脚步慢下来,当他终于做到时,却因为发现自己内心世界的荒芜而沮丧不已。历经几个星期的悲伤情绪,他开始能够作出稍微理智一点的决定了。
很多思维僵化的人认为,唯有使用极端的方法才可能解决问题,我敦促他们多考虑其他选择。我问他们:“这个问题有哪些是你忽视的层面?你是否会怀疑别人对这个问题可能有不同的见解?”有一位老人的独子从不来探望他,他只能想到两条路:登报声明跟儿子断绝父子关系,或是死后把财产全部留给他。我问老人:“难道你不能只留给他部分财产?你也许可以告诉你儿子你很寂寞?”
我要求整天汲汲营营的个案放慢脚步,要求生活乏味的个案找一些事情做;我激励软趴趴、懒得动的个案找回活力,安抚老是因肾上腺分泌过多便冲动行事的个案静下来;有时需要帮助伤心的个案把内心的愤怒发泄出来,我让他们从列出10件让他们生气的事情开始;我建议感情冲动的人在行动之前深思熟虑,鼓励做事瞻前顾后的个案积极采取行动;我试着帮助自私成性的人多为别人着想,劝导习惯自我牺牲的人对自己好一点,和个案一起寻求美好的中庸之道。
几年前,我到日本演讲,发现日文中有许多词可以同时表达两种甚至三种感情,这让我印象深刻。在英语中只有一些词有几种意思,如苦中带甜(bittersweet)或者又酸又辣(poignant)。然而事实上,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有一种以上的感受:一方面,每次和家人聚完会后,我总是松了口气,很高兴地回到自己的车上;另一方面,我又有种离别的愁绪。我对先生发火的同时,心里却怜惜他可能已经尽了全力。看到落日西沉,我的心也感受到了两种震撼:既惊叹夕阳美景如斯,又伤感生命的短暂。即使英语中很少有这种带有情感的词汇,我们仍可帮助个案描述他们千丝万缕的复杂情绪状态。我们可以问个案:“你现在还有什么别的感受?”经这么一问,我们便把问题带入另一个层次。
英国知名女作家伊丽莎白·勃朗宁(Elizabeth Browning)曾写道:“天地间充满了天堂。”年纪越长,我越能珍惜人生中的各种风景,也愈发珍惜上苍赐予我们在这个有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的星球上生活的机会。对我来说,最大的悲剧是,当美丽的事物正要繁衍生长时,半路又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我希望我的孙女凯特能如鲜花一般盛放,成为一个热爱世界并努力拯救世界的有用之人,我对所有个案也寄予同样的厚望。我从那个老是嘴巴叽里咕噜、手舞足蹈的孙女身上,的确比较容易看到人类的未来。但是,在那个本想留给我丰厚小费的公司执行长,以及那个老是抱怨父母的青少年身上,我也同样可以找到这种潜能。
萝拉,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想要向上的潜力,只要有人肯花时间帮助我们把它们发掘出来,并加以灌溉,它便能开花结果。
成功的心理治疗应该能重整个案内心世界的风景,个案经过治疗后能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且他们的行为也会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