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布杰见是陈暮寒,立刻迎上来道:“陈哥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引介道:“这位是厅里推荐给咱们市局领导的、专门来协助咱们侦破‘墨脱徒步者失踪案’的特事顾问——解长云解老师。”
对方一身中式休闲装,三十出头的年纪,人看起来温文和煦,眉宇间气质清明,举手投足间依稀有一种古代士人君子身上特有的书卷气。
这人也不上前,只是站在原地,朝陈暮寒有礼有节地点了点头。
“特事顾问”不属于公安系统,也不是国家公职人员,基层干警一般接触不到。这个特殊群体通常都身怀异术,或者天赋异禀,平时分散在社会的各个阶层,但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会接受官方的邀请,协助警方处理一些不便向公众公开的所谓“非正常事件”。
上次陈暮寒看见这些人,还是在札达县侦办“古格银眼案”的时候。当时他和孟叶在古格王城遗址的案发现场,看到从黑色特警车上下来的那几个身着便装的人,便是被上头请来处理地下佛殿诡异机关的特事顾问。
“古格银眼案”和“墨脱失踪案”,两次都有特事顾问介入,两次都有公安厅插手……陈暮寒想着,不由微微出神。
“解老师,这位是陈暮寒陈哥,”多布杰道:“我刚才跟你提到的,就是陈哥他跟局领导说‘古格银眼’和‘墨脱失踪’这两个案子之间有重大关联,提议将两个案子进行并案调查。”
特事顾问低头沉吟,道:“古格和墨脱,一个在藏西北,一个在藏东南,这两个地方之间相隔近2200公里。陈警官,你是怎么联想到这两个案子之间存在联系的?”
“直觉。”
“直觉?”解长云微微皱眉。
“开玩笑的。”
陈暮寒忽然展颜一笑,道:“‘古格银眼案’中的犯罪嫌疑人,和‘墨脱失踪案’中被人发现暴尸野外的向导,两者的死因都是包虫病晚期,而包虫病在雪区是一种常见病,所以乍一看上去,这两人的死亡原因并没有什么问题,不存在人为力量干涉,属于自然死亡。”
他朝多布杰扬了扬下巴,道:“但是阿杰说,包虫病是一种慢性病,不可能在短短四五天、甚至四五个小时之内,就让人从毫无征兆到突然发病死亡。”他敲了敲房间正中央的尸体解剖台,道:“而偏偏这个时候,‘古格银眼案’04号犯罪嫌疑人的尸检结果又显示,死者大脑内的脑下垂体有遭到外物刺激、或者破坏的迹象——”
说到这里,陈暮寒突然道:“对了阿杰,那个‘辣手无心’当时有没有跟你说,人的脑下垂体是做什么用的?”
“辣手无心”是大家伙儿给何法医起的外号,队里人尽皆知。
多布杰猛然间被问到,不由愣了愣,仔细想了想道:“何主任说,脑下垂体是分泌各种重要激素的,人的生长发育、身高体重、新陈代谢、性功能等等……全都是靠它来调节的。”
陈暮寒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还有呢?”
“还有——”
多布杰挠头努力回忆,忽然间猛地想起来道:“对了,何主任好像还说,人体的免疫系统,也是靠脑下垂体分泌的激素来进行控制的。”
“Bingo!”
陈暮寒打了个响指,道:“然而尸检结果显示,恰恰是在案件嫌疑人的脑下垂体里面,出现了某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他好整以暇地道:“事实的真相就是,嫌疑人首先是大脑的激素中枢遭到了外物破坏,接着是全身的免疫系统受到了遏制,然后又在短时间内因感染寄生虫而暴毙。”
说完,陈暮寒就朝着特事顾问,轻佻地挑了挑眉:“这两个案子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现在就算是瞎子也该看出来了吧?”
——没错,我陈暮寒就是要看看,你这位上头派来“协助”我们破案的“特使”,究竟有几斤几两!
对于陈暮寒语气中明显的挑衅意味,这位特事顾问却似乎并不以为忤。
只见解长云谦和一笑,点点头道:“不错,我来之前确实是听说,何法医在未经过上级部门批准的情况下,私自对‘古格银眼案’的犯罪嫌疑人进行了二次尸检,而且尸检的结果他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现在很想知道,这位特立独行的何法医,他人现在在哪里?”
多布杰正要说话,陈暮寒却截住道:“何法医他正在休假,目前这个案子由我负责,解顾问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行。”
解长云依旧心平气和地道:“我无意冒犯阁下同事的隐私,只是想知道,何法医究竟从尸体的大脑中找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根铁丝。”多布杰脱口而出道。
“铁丝?”解长云闻言,也不禁皱眉:“这东西在什么地方,我能不能看看?”
多布杰立刻点头说可以,说当天何法医给04号嫌疑人做尸检的时候,他正好在一边帮忙打下手,他亲眼看见何法医把尸检的样本放进了冷藏柜。
来到冷藏柜前,多布杰将金属柜门打开,三人就看到里面放满了各种瓶瓶罐罐,装着一些不可描述的东西,而在其中的一个隔层,居然还突兀地放着一个塑料饭盒。
特事顾问就皱眉,问这里面怎么会有饭盒?多布杰就尴尬地解释说,这是何法医他自己的,他经常带午餐到单位来吃,所以……
陈暮寒就在旁边咳了一声,催促他道:“快把样本找到!”
多布杰弯腰在柜子里面翻找,一个一个地拿出来,看了看标签,又重新放回去,最后在非常靠里的位置,找到了一个标签空白的样本瓶。
多布杰把样本瓶举到亮处看了看,就跟二人说:“找到了,就是这个东西!”
特事顾问把瓶子从多布杰手里接过来,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深深地皱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地扯过一把椅子,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把放大镜,就着办公桌上的白炽灯,认真查看起玻璃瓶里的样本来。
看到特事顾问异常专注的样子,陈暮寒和多布杰两人对视一眼,多布杰就忍不住问:“解老师……”解长云忽然抬手打断他,道:“阿杰警官,何法医最后有没有告诉过你,他认为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多布杰仔细回想了一番,终于还是摇头说:“没有。”
解长云就转过身,非常严肃地看着他二人说:“你们猜得不错,这件事情,确实有些非同寻常。”他晃了晃手里的样本瓶,问:“你们知道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吗?”
隔着玻璃,能看到样本是个深褐色、十几厘米长、盘曲在一起的铁丝状的物体。眼下那东西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变化,就跟多布杰当天刚看到时的一模一样。
多布杰刚想说,怎么看都是根铁丝啊?陈暮寒却忽然道:“这东西是‘金丝铁线虫’?”
解长云微微扬了扬眉,目露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没错,陈警官猜得很对,这东西确实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寄生性生物,全名叫做‘金丝铁线虫’。”
多布杰立刻惊讶地道:“这东西竟然是活的?陈哥,你究竟是怎么猜到的?”
“不是我猜到的,”陈暮寒叹气道:“是我在冷藏柜里还发现了这个——”说着他向两人递过去一张纸条,说:“这张纸,原本是在样本瓶下面压着的。”
多布杰接过来,就看到白纸上写着“金丝铁线虫”几个字,后面还用红笔画着一个大大的“?”号。字迹确实是何法医的,多布杰喃喃道:“原来,何主任他早就已经发现这里面有问题了……但是,他为什么当时不跟大家说?”
陈暮寒冷笑一声,悠悠然地道:“还不是因为当初‘某些人’,不想让我们将这个案子继续调查下去——”说完,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特事顾问。
解长云就风轻云淡地笑了一下,道:“不错,陈警官你很敏锐,‘高层’确实有人在一直‘关注’着这个案子,但事实却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事实究竟是什么?”陈暮寒继续穷追不舍。
解长云深吸了一口气,道:“很抱歉,这个我无可奉告。”陈暮寒“啧”了一声,刚想发作,特事顾问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愣了一下:
“陈警官,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对待有些‘秘密’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它永远成为‘秘密’。”
陈暮寒看着他,久久无语。
多布杰送特事顾问离开后,回来看到陈暮寒还是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就问:“陈哥,你没事吧?你脸色不太好。”
陈暮寒摆了摆手,道:“我没事——”
多布杰挠头道:“特事顾问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秘密、意义、价值的……”
陈暮寒皱眉,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有人刚刚在另一个场景之下,说过同样的一番话,内容也几乎一字不差!
当时他和孟叶刚处理完“古格银眼”的案子,从札达县回到拉萨市局,夏伟龙看完两份现场勘查报告后,就对着孟叶大发雷霆。
陈暮寒记得在刑侦大队队长办公室里,夏伟龙一把抓住孟叶的领子,咬牙吼道:“你小子最好搞清楚,谁才是你的上级!关于‘古格银眼’这个案子,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当时孟叶就平静地看着夏伟龙,说:
“夏队,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对待有些‘秘密’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它永远成为‘秘密’。”
然后孟叶缓缓地拨开衣领上的手,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那时候,陈暮寒还只是对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感到莫名其妙,心想,不就是一份现场勘查报告吗?犯得着要如此大动干戈吗?
而现在再回想起来,陈暮寒忽然理解了夏伟龙当时的愤怒与不甘,因为这种被处处蒙在鼓里、动辄束手束脚,还有对隐藏在事件背后“那些人”无处发泄的无名之火,也同样开始在心底灼烧着他。
——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才能在死了、甚至失踪了这么多人之后,依然要被遮挡在公众的视野之外?
——难道……
陈暮寒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他暗自咬了咬牙,看来要弄清楚眼下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他必须去墨脱、必须找到孟叶那小子!
去墨脱的申请,很快就被批了下来,而同时一起出发的,还有那天突然到访的特事顾问解长云。
临走时夏伟龙隔着办公桌,看着他道:“昆明‘狙击手’的那个案子,你表现得很好,你只是按照行动部署行事,所以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他沉吟道:“倒是眼下墨脱的这个案子,可能会涉及到一些比较难以预料的状况,尤其是在处理某些复杂的‘关系’的时候,你要注意把握好分寸!”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同时也比较隐晦,但是陈暮寒心下了然,甚至在离开队长办公室的时候,不禁有些同情起夏伟龙来,真不知道这个性暴烈耿直的汉子,这些年究竟是怎样在这种复杂的“关系”中日复一日地熬过来的?
在乘车前往林芝的路上,陈暮寒问身旁的特事顾问,说这所谓的“金丝铁线虫”,究竟是一种什么生物?
这点对方倒是知无不言,解长云道:“陈警官你听说过‘铁线虫’这种东西吧?”
在乡下生活过的孩子,大多都见过这种东西。在水沟边玩儿的时候,时常会看见一些肚子胀鼓鼓的螳螂爬到水边,不等人去逮,螳螂就自己跳进水里,把自己活活淹死了。这时候,如果把螳螂的尸体挑到岸上,就会发现有一条铁丝一样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从螳螂的肚子里钻出来,整个扯出来以后,通常能达到十几厘米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