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快!那兄弟我这里先谢过了。”陈暮寒煞有介事地双手敬上一杯自己刚才喝剩的白开水。
孟叶不理他,抽出一次性筷子就要开饭。陈暮寒却抢过筷子来随手丢在一边,一把拉起对面人的胳膊道:“先别吃这个了,今天我请客,地方随你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两人在街上茫无目的地瞎逛了半天,陈暮寒认识的地方不多,最后还是决定溜达到大清真寺外的烧烤一条街上去撸串。
“有忌口的没?”
孟叶摇头。
“老板,先来一打啤酒,其他的慢慢上着,各种风味的一样来他五串!”陈暮寒将风衣脱下来搭在白色的塑料椅背上,坐下来大喇喇地招呼道,愣是将街边摊吃出了一掷千金的土豪气。
傍晚时分的八廓街,没有人会怀疑,此时此刻这里是整个拉萨、乃至整个雪区最热闹繁华、最耀眼夺目的地方。来自天南海北、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人汇聚在这里,在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感受着缭绕升腾的人间烟火,咀嚼着生命本身的变化与无常。
一街之隔,磕长头的藏民们正在迤逦行进,用身体叩响着八廓街的又一个不眠之夜。陈暮寒有时候很羡慕这些内心有信仰的人们:每个藏民从出生起,就用一生的时间去谋划来世;而他们这些普通人,一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走来,却直到面临死亡的时候,才突然变得茫然无措,狼狈不堪。
在他的世界里,科学总是企图解释一切,却恰恰在生与死、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活语焉不详,或哑口无言。
“初来拉萨的人常常会在八廓街迷路,”孟叶道:“他们问路,问当地人哪里是东南西北、起点与终点。”他道:“其实八廓街是个圆,就像轮回,无始无终。在这里一切都周而复始,没有什么会真的消失不见。那些眼下暂时离开的人们,终有一天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哪怕是隔世相见。”
陈暮寒有些惊讶地抬头,不确定是不是在孟叶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属于常人的情绪的东西,却在下一秒钟,被对方用手中的玻璃杯不经意地带过。
“为什么来西藏?”
几杯酒过去,孟叶忽然问。
“因为别人都是拖家带口的,整个部门里,只有我孤家寡人,无牵无挂。”陈暮寒自嘲地笑了笑,道:“天寒地冻的大街上,天马上就快黑了,还下着雪,我一个人被扔在冰天雪地里——别忘了那可是冬天的哈尔滨——那光景光是想着就够特么惨。”
孟叶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陈暮寒点上一根烟,叼进嘴里,口齿含混地道:“捡到我的阿姨姓陈,所以孤儿院的管理员们给我起了这个富有纪念意义的名字——‘暮寒’。”
“有人曾经问我,为什么要当警察。”想起当初问这个问题的那个人,陈暮寒不由心脏猛地一阵揪痛,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从小的一个执念。小时候的想法总是很天真,以为只要当上了警察,就能有朝一日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陈暮寒低头,弹了弹指尖的烟灰,有些落寞的尾音,连同缓缓吐出的烟雾一起,丝丝缕缕地消散在清冷的夜风中。
“梦靥。”沉默半晌,孟叶道。
“?”
“梦里的微笑的意思。”
陈暮寒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明白孟叶讲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孟叶道:“但是,我却从来都不会做梦。”
“所以,也不会笑?”陈暮寒善意地调侃道。
孟叶看了他一眼,道:“7岁那年——”
语声戛然而止,思绪在无声的沉默中绵延,空气仿佛一时间凝滞了下来。正当陈暮寒以为孟叶的魂儿又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他忽然用一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
“从前会。”
“后来,忘了——”
……
“这世上,
最远远不过隔世之情,
当我们来世相遇,
你还能一眼认出我吗?
满山的杜鹃花,
依然开着;
你和我,
已经凋谢了多少回。
而我,
愿用一世沧桑,
换你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车载音响里,播放着一支悠扬婉转的藏地民歌,陈暮寒在出租车后座上半醉半醒,迷迷糊糊。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好听……”
“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诗。”
陈暮寒皱眉:“就是那个‘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的六世达赖?”
在三百二十多年前,一个14岁的少年只身离开自己的家乡,被迎入到布达拉宫、这座神明的殿堂,从此成为万人敬仰的六世达赖。当少年成为达赖的时候,雪区正处于政治斗争最激烈的时期,此时真正掌权的是第巴桑杰嘉措,世称“藏王”,为了继续掌控西藏大权,少年达赖成为了受其控制的宗教傀儡。
政治上被架空,生活也被禁锢,这名天性追求浪漫与自由的少年,抛开了清规戒律,最终爱上了尘世间的女子。康熙四十五年,不被律法所容的少年,坐化在青海湖边,时年25岁。在人们美好的愿望中,少年仓央嘉措,终于摆脱一切禁锢,获得了灵魂的自由,他毅然决然地离开,给世人留下的,是一道抛弃世俗的背影,是惊艳了时光的诗与深情。
“对于这样一个不守清规戒律的活佛,你们藏地的百姓为什么还在纪念他,几百年来一直唱他写的情歌?”
孟叶沉默,想了想道:“因为,我们不是神。我们每个普通人,都只不过是难舍爱恨歌哭的有情众生。”
歌声悠远缥缈,仿佛捎在云端。
而头却很沉、很重,陈暮寒脑海中浮现起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老何笑着,用温热宽厚的手掌,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肩。而当他瞬间惊醒过来,匆忙去摸自己的肩头时,滑落的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披在身上的一条毛毯。
回了回神,陈暮寒缓缓从狭窄的沙发床上坐起身来。
陌生而熟悉的公寓此时又是空无一人,茶几上的手机里添了两条新的短信:
“紧急任务,离开拉萨一个月。”
“备用钥匙在门口的花盆下面,用完放回。”
署名是孟叶。
陈暮寒仰头靠进沙发背里,久久望着灰白色的天花板。
从小所受到的唯物主义教育,让他很难相信所谓“死后世界”的存在。但是,就像刘一川曾经说的那样,这世上有一种叫做“宁愿相信”的东西:跟有病的人讲祖传秘方、跟想长寿的人讲保健食疗、跟想发财的人讲高息回报、豪宅贱卖、购物中奖……
现在他宁愿相信,灵魂可以不灭,离开的人真的可以再次回来;宁愿相信,在西藏这片自古以来与世隔绝、遗世独立的神秘高原上,有着独立于自然科学之外的隐秘法则:在这里,生与死的界线并不像我们原本以为的那么清晰;而此岸与彼岸之间的距离,也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遥远。
第二天上午,陈暮寒回到单位报到、销假。
推开刑侦大队办公室的大门,却意外地发现,所有的人都不在。他摸了摸落了些许灰尘的办公桌,这时门从外面被推开了,多布杰抱着厚厚的一叠卷宗走了进来。
“陈哥,你回来上班啦?”多布杰惊喜地道。
陈暮寒笑着点点头:“嗯。”他示意了一下空荡荡的办公室,问道:“其他人呢?”
放下小山般的文件,多布杰活动着酸胀的胳膊走过来道:“这段时间案件多、人员紧,除了我和曲珍在监视暗网交易平台,继续追踪‘剥皮手’的案子之外,目前队里能派的人都派出去了。”
他道:“上个星期云海哥去了墨脱,调查十二名户外徒步爱好者在无人区失踪的案子,直到现在人还没有回来,据说是因为遇到了一些非常棘手的情况。这不,刚出差回来的孟叶学长,昨天连夜就赶去林芝地区支援了。”
“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情况?”
“据说那十二名徒步穿越者至今仍然下落不明,而他们请来的当地向导,尸体日前在距离他们出发地点‘派镇’九十多公里处的‘背崩’附近被发现了。尸体被发现时腹部肿胀、死状恐怖,而经过当地医院的尸检,初步判断死因是‘包虫病晚期’。”多布杰眉头紧锁道:“但是根据死者家人和同乡的证词,这名村民在和那支队伍一起出发时身体状况还是好好的,完全正常。因为向导的死因蹊跷,所以云海哥现在正在联系当地公安,打算把尸体运回法医鉴定中心做进一步检查。”
又是一起暴毙于“虫癌晚期”的案例……
陈暮寒摸着下巴,嘶了一声道:“阿杰,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情况有些似曾相识?”
多布杰点点头道:“不错,我也立刻就联想到了‘古格银眼’那个案子。当时死在医院的那名犯罪嫌疑人,死因也是‘虫癌晚期’。如果按照常理来说,包虫病是一种慢性病,寄生体有它自己孵化生长的周期,绝对不可能在短短四五个小时之内,就发展成至少需要四到五年才能达到的成熟度。”他沉吟道:“其实,当初我和何法医带着嫌疑人的器官样本从札达县回来之后,何主任立刻就对‘古格银眼案’的嫌疑人进行了第二次尸检,发现在04号嫌疑人的脑组织里有异常现象——”
“什么异常现象?”
挠了挠头,多布杰表情纠结地道:“我们当时在死者的脑子里,发现了一根‘铁丝’。”
“铁丝?”陈暮寒不可思议地挑眉道。
“确切地说,是在死者大脑最深处、一个只有豌豆大小的器官里,发现了一根生锈的‘铁丝’。”
“你们怎么没有马上将情况上报?”陈暮寒立刻皱眉道。
多布杰嗫嚅道:“因为当时厅里,已经明确说不许咱们再继续插手这个案子了,所以——”
陈暮寒隐约有种预感,感觉事态很可能会朝着更加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不等多布杰说完,他挥手道:“不行,我现在就去找夏队。胖子他们现在面对的,恐怕是一个完全未知的、根本就看不见的‘对手’!”
拉萨市局刑侦队队长办公室里。
夏伟龙看了看送检的尸体照片,皱眉道:“立刻把检验鉴定中心的人找来。”
“报告队长,”来人迟疑地道:“法医中心目前没人——”
“什么?”
“助理医师央金还在休产假。”
“那何无声呢?”
“何法医他前不久也请了年休假,”次仁警官挠头,壮着胆子道:“看他微信相册里最后的一次更新情况,好像正在哪个深山老林里面野营呢。”
“人手这么紧张,这个没心没肺的居然还请年休假?居然还有闲情旅游?”夏伟龙闭了闭眼,道:“次仁,记得到时候提醒我,打报告扣他小子这个月的奖金!”
次仁嗫嚅道:“夏队,何法医他这个月的奖金,早就已经被扣光了……”
夏伟龙咬牙道:“那就直接扣他到下个月!”
“阿嚏——”
何无声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一场大雨过后,林子里气温骤降,水汽弥漫。
四周围远远近近的巨树、藤萝,一切都被浓重的湿气笼罩着,显得亦真亦幻,异常静谧而空灵。风景虽美,然而在这种地方,如果得了感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瓦斯炉上的水这时刚好烧开,他抽了抽鼻子,给自己倒了热气腾腾的一杯,一面拢在手里取暖,一面朝着空地上支着的几顶简易“帐篷”招呼道:
“姜茶煮好了,大家都出来吧,多穿点衣服,当心别感冒——”
……
拉萨市公安局,法医检验鉴定中心。
陈暮寒推开门,就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陌生男人,正背负着双手,和多布杰一道站在中厅里。
听见门响,房间里的两个人就朝门口这边儿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