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国庆节收假回来的第一个周末，川大门口的火锅店排号排到地老天荒。
宋夷光仗着人高腿长，在水灵灵的川渝美人堆里显得格外像根竹竿，理所当然地被室友们派来排队。
“小美非要穿高跟鞋，说脚疼死了，佳佳陪她一起。我先去买奶茶，一会儿我们过来一眼就能看到你噻！”
她的手机从刚才就一直叮咚，按照频率来判断，应该是微信。
暑假期间，三大通讯巨头争先恐后地推出学生套餐，宋夷光的妈妈挑来拣去，给她买了最新款的智能手机，白色，触屏，个头比原先那个小滑盖大了不少，她的衣兜里总是装不下，出门不得已背上了小挎包。她觉得麻烦，可妈妈很高兴，连声夸“女儿看着是个大人了”。
小挎包是祝如意送给她的，米白色兜，橙红色盖，钉着一颗玳瑁扣子。因为是粗针织就，东西装太多就会往下坠，但宋夷光很喜欢。
微信也是换了手机和号码后，小舅妈张罗着帮她申请的，直到现在，好友列表里“家人”分组有30多位，“大学”里也加了21位，唯独“中学”组屈指可数。
她寻了个摇摇摆摆的塑料椅子坐下来掏手机，输入密码2264，屏幕应声而开。
祝如意20多分钟前发的消息映入眼帘：你快进空间。
宋夷光对QQ空间有阴影不是一天两天了，严重到微信开通后她立刻弃了QQ，除了每周日晚上在班群里打卡外，一般不会主动点开。
她立刻紧张地回复道：又怎么了？
祝如意：主席谈恋爱了！
宋夷光的呼吸，滞了一下。
良久，她预备点开QQ的食指终于蜷起，在屏幕上戳回复。每戳一下，就叮一声，叮得她心烦意乱，干脆关了静音。
祝如意：看到了吗？
宋夷光：嗯，祝福他呀。
祝如意愁得头发都要白了，我粉的cp眼看着就要be了这可怎么办！
祝如意：没了？你的感想就这五个字？
宋夷光：[破涕为笑]那不然呢？
那不然呢？
祝如意满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
当初，何晏衡三缄其口，一星半点都不让她透露出去。她一直在等高考结束，以为到那时何晏衡就能跟宋夷光畅怀表白。可左等右等，等到的是别的女生在他说说下宣示主权。
那些她知道的秘密，已经错过了最佳曝光时机。现在说出去，徒增烦恼，可是不说，她又快要憋死了。
“这个女生我知道，是高三的11月转去他们班的，比我们高一级。她本来已经上大学了，听说她不太喜欢她的专业，硬是退学回来复读，今年跟主席都去了浙大，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商量好的。我觉得是巧合，绝对是巧合！”
火锅店非常嘈杂，祝如意的语音发了好几十秒，宋夷光没带耳机，堵着右耳听完，言简意赅地回复：很有魄力。
祝如意：“……”
前面还有7桌在等，室友们也暂时没有来的迹象，宋夷光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点开了QQ。
何晏衡的空间跟她印象中的并无二致，她先去看了留言板，以为会看到什么爱的宣言。
他们这代人好像特别喜欢在公共环境下表白心意。从前上高中时，谁和谁好上了根本不用刻意去打听，往当事人的空间里跑一圈就一目了然，留言板往往是“重灾区”，类似“亲爱的，早安”“宝宝晚安”“爱你笨蛋”的言语都是批量生产的。上了大学后，又经常能遇到在宿舍楼下摆一圈心形蜡烛，跪在正中间手捧玫瑰的男生拿着大喇叭喊话：某某，做我女朋友吧！初见时，宋夷光还会象征性地感动一下，后来见多了，她也就麻木了。
然而何晏衡的空间里一穷二白，最新一条是：主席，寒假再一起踢球。
往下翻翻，她意外地看到了自己，时间已经是两年前：主席，踩你踩你，要给我回踩！
她禁不住扶额，太幼稚了，太羞耻了。更何况对方并没有回踩，这一条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挂在这片净土上示众两年，她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
她赶紧退了留言板，点开说说。
最新一条还是九月初开学发的：我的新地址，欢迎大家来信联系。后面附上了完整冗杂的地址信息，宋夷光无意识地照着读了一遍。
她的手指顺着滑下去，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一小时前，有一个压根儿没见过的名字在这条下面回复道：有人要给我寄明信片，我把你的地址顺便复制给她了，你收到记得给我哦
，闺蜜间的悄悄话不许你偷看！
再往下，一溜烟“恭喜恭喜”“主席夫人好”如雨后春笋般接二连三。
挺好，真的挺好的。
宋夷光收了手机。这家火锅名气特别大，她和室友逛了一天街早就饥肠辘辘，理应大吃一顿才对。
她是真心祝福的，可是没由来地有些难过。
其实，6月8日，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她收到了一条短信。为了看这条信息，她花了半个多小时才给滑盖手机清出空间来。
滑盖手机被她贴身带来大学，就放在床头的小挂袋里。以防万一，她连笨拙古老的充电器都一并带上了，只是自打上一次没电关机，她就再也没打开过它，四个月了。那条信息至今还躺在滑盖手机的收信箱，连同高一分科前，黄益峻在高一12班最后一排费劲拍到的那张侧脸，被她葬在记忆的深处，再也没有勇气回溯。
“是否，可以，再回到从前。”
她试图剖析自己，也试图猜测手机那头的何晏衡，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打下这些字眼。忐忑不安吗？充满希冀吗？还是，破釜沉舟呢？
可这些都没机会证实了，因为这条短信，她没有回。
这条短信背后蕴藏的含义她明了，她不是没想过答应，一个“好”字输入又删除，反复好几遍。
可她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些“婊子”“小三”“勾引”，总会听到拍毕业照那天，龚芮讥诮地对张一诺说：好一个抢手货。
困住她许久的心魔，她曾经天真地以为摆脱了。她不知道，有些枷锁已经深深扣在骨头上，即使记忆会湮没，那种惊惧、彷徨、心悸，总会时不时卷土重来，在她快要走出牢笼时毫不留情地拽她回来。
何晏衡，抱歉啊。
其实，她后来见过他的。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宋夷光一个人回了实验中学。新一届高三生已经开学，她站在校门口，握着铁屑斑驳的大门栅留恋许久，和这座上百岁的老学校告了个别。
这里承载过她的梦想，这里给过她伤痕，这里有人让她新生。
马路对面就是操场，依旧是尘土飞扬的破落，她依稀听到有人踢球。
心里怀着强烈的预感，她飞快穿过街道，悄悄躲在角落里，戴上眼镜探出了脑袋。
除了高一运动会，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围观何晏衡踢球，他穿着蓝色上衣白短裤，在赛场上挥斥方遒。
“为什么喜欢足球？”她曾经好奇地问过他，“跟篮球比起来，踢足球好像没那么帅。”
其实他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喜欢足球更像是天生。但他从来不会这么敷衍宋夷光，思索片刻回答道：“因为一支足球队有11个人，做足球队的大脑更有挑战性。”
“什么叫足球队的大脑？”
“他必须有非常强的控场能力，决定什么时候进攻什么时候防守，他要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机会，才能把球传出去。专业一点说就是，手术刀般的传球。”
何晏衡说得踌躇满志，宋夷光听得云里雾里：“比如呢？”
“比如哈维，西班牙的中场。”他举例道，“他能让比赛变得赏心悦目，不仅仅是赢球。日本人做过实验，给普通球员看一眼全场球员站位图，他只能记住他面前几个防守球员的位置，但是给哈维看一眼，五秒而已，他就能基本上复原所有人的位置。再加上他强大的预判能力，他在球场上可以不假思索地把球传到他希望的队友脚下。”
谈到自己热爱的运动，少年的话比往常多了数倍，语气崇拜又向往。
“对你来说，”他冲她坦率一笑，“是不是有点没意思？”
宋夷光对足球是七窍通了六窍，第一次听到这些，她新鲜不已：“听起来像是上帝视角。”
“的确是。”
“那你加油，说不定有天能跟哈维当队友！”
浙大应该有很不错的草场，她心想，他在大学里踢球，就不会再吃土了。
即便能一字不差得回忆起何晏衡的讲解，宋夷光还是看不懂眼前的局势。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瘦了不少。
其实她对人的胖瘦并不是特别敏感，但她就是凭借他手撑膝盖在场边停顿的那不到五秒钟时间，一眼判断出来。
不过他暑假用了一周时间去骑行，还报废了一辆自行车，在空间里时不时分享一些途中趣事和照片，那是他用QQ这么多年最活跃的一段时间。
201X年7月3日：明早出发，一路顺风。
201X年7月4日：4个小时，60公里，腰酸背痛。
201X年7月5日：一路上还是好心人多。旅馆的大叔专门买了当地米酒给我们做早餐，而且甩甩手免了房费。六点多出发，一路狂奔到现在，还是先在路边吃会儿西瓜吧。
201X年7月7日：今天天气太棒了，让我亲眼目睹了盐的结晶过程，全身上下白花花一片。
201X年7月8日：进山了，领略了山路的威力。上坡下坡、上坡下坡……不过让我多了一种评判一个城市的方法：进城前全是上坡的地方，一定不好客。
201X年7月10日：人还好，车死了。眼睁睁看着剩下的270km，就差一点点……
201X年7月11日：到家了，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鼓励。
宋夷光仔细读过他的每一条说说，看过每一张照片。总共11张照片里，有2张风景，1张路标，5张自行车，2张骑友，唯一一张拍自己的，是结了晶的袖子。
在这张照片下面，陈语安评论：光拍胳膊不拍脸？
何晏衡回复：怕吓到人。
陈语安：给你一个建议，你每天黑一点就每天发一张，让大家有个适应过程。
何晏衡：你真是考虑周到。
宋夷光忍俊不禁，手滑给这一条点了个赞。
然而不过片刻，她又心虚地取消了。
还是，别再打扰他了。
当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猛然发现足球场上已经没了人。她手指抠住铁丝网上的洞，使劲往里看。
应该是中场休息，刘炼、眯眯眼、自来卷和另外几个她不太认识的同学，以“排排坐吃果果”的架势蹲在场边，每个人都乖巧地托着下巴，冲着她的方向。
宋夷光吃了一惊，来不及探查何晏衡去了哪里，立刻从台阶上跳下来，背过身躲进巨幅广告牌后面。珠宝广告牌上的灰尘蹭脏了她的衣服。
而后，她跑了，没有回头。
她后来时常想，自己将来大概是没那么好的定力去参加同学聚会的。所以，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吧。
现在，他有了新生活，有了心爱的人，也不会再将那条没有收到回复的短信放在心上了。
而宋夷光，以全校第18名的成绩考入川大汉语言文学专业。室友都热情好相处，合唱团和文学社的学长学姐也非常倚重她。她的《情诗九百九十九》情节已过半，有网站的编辑来联系她签约出版。
编辑见过她身份证，惊奇道：“你才18岁？文风也太独树一帜了。笔名有点难记，不过也不要紧。”
她写的其实是悬疑故事，塑造了一个因为遭受过校园暴力而变态的强奸犯，每奸杀一个年轻女孩，都会为她写一首情诗。她的作品顶着个小甜文的名字骗了不少点击率，好在大多数人都被留住了，成了她的忠实读者。
时下最风靡的唱歌软件，她也下载了一个，粉丝寥寥，大多自娱自乐。
她喜欢轻快的歌，第一次打开软件时，她下意识地搜索了《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被室友笑话“你的品味跟我妈一样”。
是有些过时了，她笑笑，一字一顿地删除，重新输入了一首粤语歌。
这个歌手是她最近才发现的，按照列表播放，今天该循环第9首歌了。前奏舒缓而悲伤，女歌手唱普通话的咬字有些不自然，莫名带了一点恸哭过后缓缓平静之感。
宋夷光凝神听了前几句，码字的手倏尔停了下来——
记忆消失，是一种骗人的事。
我很想念，和你走过的巷子，和跨年夜散步那几小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