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九日清晨,爽姐坐在骷髅头顶,望着旭日从东边升起,在海面上放出霞光万道,同时她自己也被骷髅脚下的瞌爷和大鹏金翅鸟望着。
鹏背上,瞌爷担心地问:“哎,你说她没事吧?这都在那儿坐了快一天一夜了,一句话也不说,老实说,爷有点担心。”
金翅大鹏鸟安慰他道:“放心吧,肯定没事,你还不知道她?估计是在想要不要射日呢,给她点时间。”
瞌爷大咧咧地说道:“哦,这样啊!不就射个日吗?至于这么纠结吗?”
金翅大鹏鸟附和道:“就是,就是,谁说不是呢!”
当太阳转到半空的时候,爽姐终于从骷髅头顶站起,转身跳下来,从革囊内取出两块黄金圣垢递给瞌爷,望着他,脉脉温情地说:“送你了。”
瞌爷大喜,一把抢过来,连问道:“真的吗?真的吗?”
爽姐点点头,接着又将金箍棒竖立在地上,从颈上取下通灵宝玉挂在瞌爷颈上,说道:“这个也送你了。”
面对这样的好事,瞌爷反而愣住了,问道:“嗯?什么意思?小爽,你这是怎么了?”
“这些都是猴子的,留给你正合适。”爽姐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姐承认,齐天大圣孙悟空是存在的。其实,在心里早就承认了。现在,我想明白爹爹妈妈为什么不让我寻猴了,也明白你爹爹妈妈为什么让你去寻猴了。你要去寻他,那就去寻,寻到了把这棒给他,寻不到,你就拿着这棒成为另一个他,像他那样地活着,其实这样也是很好的。”
瞌爷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心里隐隐觉得不妙,急道:“什么意思?你到底怎么了?”
爽姐凄然说道:“姐要去太阳了。”
瞌爷忙道:“那好啊,爷陪你一起去。”
“不!你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你要留下来,继续寻猴,继续寻你爹爹妈妈,还有老丑。”
“那你呢?你不寻你爹爹妈妈了?”
爽姐眼中含泪,摇摇头:“不寻了,不寻了,我找了她们八十四年,真的累了,现在只想离开这个世界……但你不一样,你还有活下去的热情,寻猴,寻你爹妈,寻老丑,这些都是你的使命,只要还有热情,你就不能离开,就要继续在人间寻下去,哪怕就算离开了,你也一定会再回来的。所以我们俩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既然如此,既然终究要分开,那就不如趁早,我去射我的日,你去寻你的猴,我们各有各的路,至此为止吧!”
瞌爷吼道:“不行,爷不答应!爷要跟你一起走!”
“为什么?”
“因为,因为……爷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啊。”
“傻孩子,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咱俩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呢!只不过,我只是你遇见的第一个同类而已。你要知道,这世界上的母瞌睡虫多的是,只要你继续走下去,远方还有更多更好的母瞌睡虫在等你的呢!”
“不,爷只想要你!”
“乖啦!等有一天你寻到了孙悟空,如果到那时候你还没遇到你喜欢的母虫,如果那时候你还想跟我在一起,那你就来太阳找我,我等着你。”
瞌爷手中紧攥黄金圣垢,逼视着同样泪水盈眶的爽姐,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真的不让爷跟你一块去?”
爽姐点头,泪水垂落,但坚定地说道:“嗯,我意已决。以前的种种谢谢你,以后你要好好的……”
说罢,转身向射日箭走去。
一瞬间,瞌爷只觉一片恍惚,他望一望爽姐,又望一望金翅大鹏,心中突然涌上一种热流,在这股热流的助推下,他忽地将手中的两块黄金圣垢往地上一摔,伸手攥住旁边的金箍棒,挥棒从背后向爽姐砸去。与此同时,金翅大鹏鸟也突然暴起,从正面向爽姐扑去。
爽姐急拍革囊,瞬间将金翅大鹏鸟收走,然而却没躲过瞌爷自背后的棒击与雷吼,她愕然坐倒:“你——”
瞌爷大吼着再次挥棒砸下:“你什么你!”
在棒击和催眠的双重作用之下,爽姐眼前一黑,终于昏晕过去。
炎炎骄阳,烈日人间天上,曾经火过疯过,如今彻底走火入魔,以天地为熔炉,万物为烟花,一瞬之灿烂即为永恒。
日,你这是要炸咧?
射日台上,瞌爷斜挎革囊,颈挂通灵宝玉,手执金箍棒,默默地望着地上被冻成一坨蓝色冰块的爽姐。对面,金翅大鹏鸟打破沉默,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瞌爷将金箍棒立在地上,举手挠挠头,困惑地摇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让爷想一想。”
金翅大鹏鸟点头道:“嗯,那就想一想。”
瞌爷背着手,歪着头,绕着骷髅转一个圈子,又绕着爽姐转一个圈,然后展翅飞上骷髅头顶,望着已转到头顶的烈日,迎着暴烈的阳光攥一攥拳头,转身跳到金翅大鹏鸟身前,郑重其事地向他点点头:“爷想好了。”
“这就……想好了!?”
瞌爷沉声应道:“嗯,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吗?”
“嗯,真的想好了。”
见此,金翅大鹏鸟点头道:“嗯,好吧,想好那就干。”
瞌爷点点头,忽然指着身上的革囊问道:“哎,你说怎么样才能将这囊装满呢?”
金翅大鹏鸟沉吟道:“此囊号称乾坤囊,其实也并非能装得下一切。依我看,如果神鞭群岛是一片树叶的话,那像这样的树叶凑够一棵树那么多,估计也就能装满了。”
瞌爷惊道:“嚯,这么大!?哎,你说能不能把太阳装进去?”
金翅大鹏鸟目光中满是欣赏,赞许地说道:“啧啧,你这想法……还真是够大胆的!能不能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吧,可以试试,试试不就知道了?”
瞌爷眼中放光,深表赞同地拍着手应道:“嗯,那就试试!”接着,眼珠一转,又问道:“哎,你说,如果太阳被射落到海里会怎么样呢?真能把海煮沸了吗?”
金翅大鹏鸟大大咧咧地答道:“应该可以吧,行不行的,试试呗,试试不就知道了!”
瞌爷点头道:“嗯呐,有道理,有道理。”
金翅大鹏鸟昂起头,特大气地说:“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今天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是,瞌爷望着地上的爽姐,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哎,你说爷走后,她醒过来会怎么样?她会不会天天都想着爷念着爷?”
金翅大鹏鸟歪着头想了想,带着一种调笑的意味说道:“你说的是那种咬着牙、切着齿、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挫你的骨、扬你的灰的想与念吗?”
瞌爷哈哈大笑,昂首挺胸,慨然说道:“果真如此,那爷这一次也就值了。”
金翅大鹏鸟全身羽毛炸立,鹏目圆嗔,由衷地赞叹道:“壮哉,壮哉!如来错了!错之极矣!这世上果然还有真爱!”
一时间,一虫一鸟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里尽皆起了英雄惜英雄之情,忽地一起放声长笑。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瞌爷从囊内将两座青石小屋连同赤火棍、金瓜锤等兵器“挪移”出来,将两块黄金圣垢放在爽姐身边,抱起爽姐,隔着冰块向她颊上亲一口,转身跳上射日箭,深吸一口气,向金翅大鹏鸟说道:“鹏兄,有劳了!”
金翅大鹏鸟点点头:“瞌弟,你就放心地去吧!”
金翅大鹏鸟啄起射日箭展翅飞起,猛地向射日弓上甩去。
那箭飞到射日弓之前,箭身与弓弦分离,弓弦如一条白龙般自动缠住上下弓臂将其绷在一起,而箭则被骷髅伸手接住,搭在了弓背上。弓与箭齐备,骷髅左执弓,右钩弦,对向当空的白日,弓弦拉开如满月。一直在骷髅心脏处不息跳动着的那团赤色火焰,忽地如莲般绽开,从里面射出一道红光,如电般飞落在射日箭的前端,与箭身融为一体,赫然变成一支由金色心火凝成的箭头。瞌爷展翅向前,飞到箭身与火焰箭头的连接处落下,转身向金翅大鹏鸟挥挥手,叫道:“保重!”
“保重!”
然而,就在射日箭飞上射日弓的同时,一轮满月忽地自天上显现出来,一个黑点自其中飞落而下,越变越大,最终定在射日岛的上空,变成一个由冰雪和月光一起堆砌而成的女子,望向下方的骷髅,其身体正好将箭头所瞄准的烈日挡住,也在射日岛和碧海之上投出一个窈窕的影子。
奇变突起,骷髅与女子相对无言,骷髅凝弓不动,如一尊雕像,女子目光忧伤,眼中泪水盈盈。
此时此景,一瞬远胜万年。
一滴冰晶般的泪珠忽地自女子右眼中垂落,与此同时,下方的骷髅右手一松,射日箭带着瞌爷,如闪电般离弦飞射而出,穿破空中的女子幻影,撕裂虚空,如一根被投掷而出的巨矛般向着头顶的太阳疾驰而去。
在女子消失的同时,空中的圆月也随之消失不见。
射日岛上,在射出长箭的一瞬间,骷髅骤然燃烧起来,那滴泪珠垂落下来,冰与火同聚在一起,化为虚无,射日弓随之垂落在射日台上。
空中,太阳像是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似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西快速偏转,然而这箭仿佛是凝聚着后羿的魂魄一般,自射出之后时刻都瞄准着太阳,没有半分偏离。大约一刻钟后,当太阳从当空向西偏转了约15度左右的时候,伴随着轰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射日箭穿透太阳光膜,齐根而没。
于天崩地裂般的震荡中,太阳并未被射落,而是如一块充血的裂镜般悬在空中,映得整个天空如被胭脂涂抹过一样地一片赤红。熊熊炽火和滚滚赤浆自裂缝中迸射而出,飞焰横空,化作漫天火雨;赤瀑倒挂,化作条条火河。
一道天火向着射日岛的方向飞射而来,金翅大鹏鸟忽地展翅向化龙岛方向飞去。
射日岛四面,东、西、南、北四争日岛上,由众生灵凝聚成了四尊高大的菩萨像,分别是文殊菩萨、观音菩萨、普贤菩萨和地藏王菩萨,四菩萨手捧莲花,席地而坐,随身下的岛屿围着射日岛逆时针飞旋。
那道天火射过来,正落在观音菩萨像所在的那座争日岛上,血火扬卷,瞬间将全岛变成一片火海,由无数不能飞也不能叫的昆虫们所凝聚成的观音菩萨像瞬间燃起来,焚成一柄火炬。
在西争日岛被天火射中的同时,其他三岛回到原位定住,岛上的菩萨像同时睁眼:
南争日岛上,由无数哑巴飞虫凝聚成的普贤菩萨抬起右手,仿佛执着木鱼槌在敲木鱼般不断起起落落,“剥剥剥剥”的木鱼声响起;
东争日岛上,由无数鸣虫组成的文殊菩萨双手合十,口中诵道:“他们解脱了!”
北争日岛上,由无数鸟类组成的地藏菩萨双手合十,口中诵道:“阿弥陀佛。”
然后,地藏菩萨与文殊菩萨一齐诵经,经声嗡嗡地向远处传去。于木鱼声和经声中,千万点星尘自西争日岛上的烈焰中升起,在空中汇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向着金翅大鹏鸟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