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桥北边那道海峡的海面上,众宽吻海豚终于在传送结束前挤入了漩涡中心,在进入漩涡前,海豚甲昂头向着空中叫道:“老丑,走啊,飞在天上是不能读懂大海的。”
丑老鸭飞在空中,想着海豚甲的谆谆告诫,忽地俯冲而下,随着众海鸟向漩涡中心冲飞进去。
漩涡内是另一个世界,无底的深渊里,黑暗像风一样流动,静无声息的寒冷和高压像带着硬刺的鞭子,不住地抽打着下坠的肉体,肉体的痛感扭曲着结疤,又一层层剥落,身体随之变得越来越轻盈……当丑老鸭觉得要在下坠中碎裂的时候,却突然像一发出膛的炮弹般从海面射了出来,被骤然降临的光明和温暖裹着,摇摇晃晃地打着摆子飞上高空,用尽全力方才稳住身形,于空中俯瞰着下方的世界。
海面上,被传送而来的水族如喷泉般从海面下看不见的地方向上持续喷涌着。前方,红色的磷虾群与黑色的沙丁鱼像横在蓝水中的两道长丝带,从数里外的北方绵延到南方数里之外,在后方数条金龙的助推下,浩浩荡荡地整体向西漂去。
海豚甲从海面上叫道:“老丑,老丑——”
“哎,我在这呢。”丑老鸭叫喊着飞过来。
前方,一条金龙嘶吼道:“跟上,跟上,龙宫就在前方。”
丑老鸭双眼闪亮:“龙宫!?”
射日岛持续向东北方向漂流。
射日台上,爽姐望一望骷髅,再望望被骷髅以一张无弦无箭的弓虚瞄着的太阳,问道:“他这样还能射日吗?”
金翅大鹏鸟想了想,说:“虽然肉身已死,但他的射日之心未死,只要有弓弦和射日箭,应该没问题。”
瞌爷跳到鹏背上,叫道:“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回去取神鞭吧,那边的传送应该已经结束了!”
爽姐问道:“取神鞭之后呢?”
“射日啊!”
“你不寻猴了?”
瞌爷如遭雷击,长叹一口气,垂头不语,而身下的金翅大鹏鸟也跟着长叹一声。
“臭扁毛,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九百年前,雷音寺大雄宝殿,如来面向大众讲法:“……当时天生十日,后羿每日射落一日,要将十日全部射落。第九日夜里,那人将一根射日箭放在女娲遗留在人间的那块补天石上,以身体为斧柄,驱动开天斧将箭头砍去,然后吞入腹内……”
众佛僧:“善哉,善哉。”
如来:“当时开天斧那一劈,不仅砍断了射日箭,也震碎了补天石。其中一块碎片被兜率宫太上老君拿去,在八卦炉里炼成定海神针,给了治水的大禹;一块化成了通灵宝玉,在人世历劫;一块则孕育出悟空这猥琐猴头……咦?舅,你回来了?”
……
射日岛上,瞌爷惊道:“原来猴子是这么来的啊!哎,如果当初那块补天石未被震碎会怎样呢?”
金翅大鹏鸟:“我听他们说,如果那样的话,大概孕育出来的就不是一只猴,而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啊!?这样啊!可惜,可惜!要是那样的话,恐怕如来也很难降服他了吧?说不定他还真能取代玉帝成为天宫之主呢。哎,这里面不会有什么猫腻吧?他们……会不会故意让他成不了一个人呢?”面对猴子的话题,瞌爷总是奇思不断。
“想什么呢?无聊!即便他真能成为一个人,就算他真能取代玉帝,那还不是另一个玉帝吗?一旦坐上那个位置,无论是神仙还是佛祖,都是会变的,按人族的说法,这叫做屁股决定脑袋。”金翅大鹏鸟说道。
“也对啊,这么说,除非找到射日箭的箭头,否则就算取出射日箭,也无法射下太阳来了?”
“是这样。哎,你们还真打算射日啊?”
“爷就想想呗,射不射的,那不得小爽说了算吗?哎,小爽,小爽,想什么呢?”
此时,爽姐也想起了往事。
一百年前,花果山中指峰,老桃树东边枝叶上的石屋前,根哥将颈上那块心形宝玉挂在小爽颈上,对她说:“既然你妈将乾坤囊给了你,索性爹爹也将这块通灵宝玉一并给你,这块宝玉取自女娲补天石,你随身戴着,将来或许会有大用处的。”
小爽低头玩弄着宝玉,连连应道:“嗯,嗯。”
根哥接着说道:“小爽啊,虽然现在你还小,但有些事爹也该告诉你了。咱们神虫一族本来生活在太阳之中,因此又被人叫做七彩太阳虫。当初天生十日,后羿奉天命射落九颗太阳,咱们神虫一族这才流落到三界之中。数千年来,因为没有太阳神火的滋养,咱们的血种已严重退化,已不能像先前那样自由变化身体的大小,吐出和催眠的能力的也大为减弱。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唯一的出路只有从哪里来的便回到哪里去,所以——”
小爽抬头望向根哥:“嗯?”
根哥望着小爽,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口气说道:“所以,等你长大以后,一定要想办法寻到射日弓!”
“射日弓?”
“对!咱们从太阳中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重回到太阳中去,而要重回太阳,必须要先找到射日弓……将来等你找到射日弓后,记得一定要用这革囊,”根哥手指革囊说道,“覆在射日箭的箭头上,然后躲进乾坤囊内,借助神弓之力将你和囊一起射回到太阳中去。只有这样,才能既不损毁太阳,又能将你送上去。”
小爽认真地点头道:“嗯,爹爹,等寻到射日弓,咱们一起回太阳中去。”
“那样当然好!只是你一定要记住,现在只剩下一个太阳,做事之前一定要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不可鲁莽行事。还有,在进入太阳之前,要先在岩浆中淬炼一阵子,不然咱们血种退化,直接进入太阳会被太阳神火烧得神智狂乱的,知道吗?”
“嗯,知道了。”
……
射日岛上,爽姐忽地从回想中惊醒,没有箭头的射日箭,莫非这是天意?
“小爽啊,现在该怎么办?”
爽姐跳上鹏背,说道:“不知道,姐要好好想一想。走,咱们先回神鞭群岛,先帮冰儿转移了水族再说。”
金翅大鹏鸟展翅飞起,向神鞭群岛直飞而去,然而此时那里的传送已停,包括敖冰在内的所有的龙族都已不在,只剩下无数被命运抛弃的水族,在这海里守着如沸的绝望。
燕桥之上,曾经她与敖冰歇脚的地方,如今多了一座青石小屋,与百年前四季桃树上的那座一模一样。爽姐冲入屋内,嗅到熟悉的气息,也看到了屋子中央那堆并非自己的卵壳。
六月八日中午,龙宫周围的海面上一副末日景象:
被众龙从远方喷射而来的众水族,又被海流裹挟进紫金钵盂外的一个逆时针飞旋的巨大漩涡之中,随之飞旋着向钵盂内涌去。
钵盂的盂口上覆着那张霓彩八卦网,一千一百一十一条龙盘伏在网上,一起仰头喷射出一千一百一十一道千余里长的蓝绿色水柱;水柱裹卷着众水族,如一千一百一十一根擎天之柱,直直地插入上方由乌云凝成的跟钵盂口差不多大小的云盘之中;云盘如磨盘般逆时针飞旋,里面又有一千一百一十一条龙仰头,将从下方传送来的一千一百一十一道水柱加速,使其射入千里之上的第二层云盘之内,然后由那里的一千一百一十一条龙传送到上方的第三层云盘内……如此循环往复,水柱有八层,云盘有七层。
九天之上,云盘的尽头横着一条浩浩荡荡的天河,里面漂浮着无数或大或小的气泡,气泡里各裹着一颗或大或小的璀璨星辰。天河之底,四海龙族在四海龙王的带领下,围着中心的一座八卦台聚成八卦阵型。
八卦台上,敖冰的龙身上裹着一层拳头大小的龙珠,扭成“S”形,构成八卦台上那个太极阴阳图上黑与白的分隔线,丝丝缕缕的龙血从龙珠下渗出来,催动龙珠发出光芒,催动八卦盘旋转,将从下方传送来的一千一百一十一道水柱射入天河之中。
水柱在射入天河之前,阵法自动为柱体内的水族裹上气泡:大一些的水族,如鲸、大王乌贼、皇带鱼等等巨型水族,往往独自占有一个气泡;小一些的水族,如海豚、旗鱼、金枪鱼等中小型水族,就要两三个个体共用一个气泡;更小一些的水族,如虾、蟹、沙丁鱼等等,则由成千上万的个体凝成球形,集群共用一个气泡。
这些气泡悬浮在天河中,裹着已进入休眠状态的众水族,随被气泡裹住的众星辰一起向远方飘去,偶有气泡破裂,里面的水族立即被天雷轰成齑粉,化为晶晶闪闪的星尘沉落于河底……
这就是龙族的九莲传送阵,九层莲台连接天地,更确切地说连接东海与天河,东海的紫金钵盂为其底层莲台,天河的八卦阵为其顶端莲台,这些被送入天河的水族以后会成为复兴东海水族的种子——“海种”。
传送阵外,西边空中悬着一张碧玉桌,老龙奶坐在东边,其余三位老龙奶站在她身后,金翅大鹏鸟带着瞌爷和爽姐忽地飞落到桌上。
老龙奶望着他们,微笑着说:“来了?等你们很久了!”
爽姐急道:“冰儿呢?这个阵法是怎么回事?”
老龙奶伸右手将一丛白发拢到耳后,温和地说道:“别急,来一局,赢了就告诉你真相。”
“还赌?”
“敢不敢吧?”
“有何不敢!”
赌局再起,爽姐重又被老龙奶变成人形大小,坐在西方位上,老姨奶与老舅奶分坐在北方位与南方位,老龙奶坐在东方位,老姑奶端着烟袋杆站在她身后。这一次,老龙奶没让金翅大鹏鸟和瞌爷上桌,爽姐是以一敌三。
玉牌流动,各方均屏息凝神。
西方位上,爽姐双手往前一推,身前牌如一条龙般翻倒:一筒、九筒、幺鸡、九条、一万、九万、东、南、西、北、中、发、白等牌依次排列,加上那张刚摸来的“东”字牌——国士无双!
爽姐望向老龙奶:“和!”
老龙奶点头赞道:“国士无双,好牌,好牌!”
爽姐冷冷地望着她,等着她的解释。老龙奶张口,吐出一颗樱桃大小的玉白色龙珠,向着对面飞过来。爽姐一把抓住,放在耳边听了听,泪水滚落,扭身变作原来大小,跳上鹏背,命令道:“走,回神鞭群岛。”
金翅大鹏鸟展翅飞走,倏然不见。
下方,碧玉桌前,老姑奶坐到西方位上。对面,老龙奶与老姑奶、老舅奶对望一眼,一起将身前牌向前一推:东边,三张一万,二万、三万、四万、五万、六万、七万、八万依次排列,三张九万;北边,三张一筒,二筒、三筒、四筒、五筒、六筒、七筒、八筒依次排列,三张九筒;南边,三张幺鸡,二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七条、八条依次排列,三张九条。
三条牌阵按从小到大的顺序在桌上竖立起来,三张一万、三张一筒、与三张幺鸡分别在最上方,如三片花瓣般斜立三方。
老姑奶将手中的“四条”拍在桌上:“和!九莲宝灯!”
老龙奶将手中的“三万”拍在桌上:“和!九莲宝灯!”
老姨奶将手中的“八筒”拍在桌上:“和!九莲宝灯!”
四条三万、八筒等三张牌飞上牌阵上方,如同之前爽姐在神鞭群岛的那个九莲宝灯牌阵一样,构成三朵牌花的花蕊,而老姑奶身前的那条“国士无双”的牌阵也同样立起一朵牌花。
众龙奶望着桌上的牌花,耳畔仿佛响起敖冰凄然的话语:“要想永远不败,那就别再回来,永远戒赌吧!”
静寂之中,四龙奶一齐拍桌:“自此戒赌!”
碧玉桌与血玉牌一齐化为齑粉,四龙奶化为四条白龙,绕阵法悲鸣嘶吼,不住上下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