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眼镜来说,生平第一次出海的经历,就像一场没有穷尽的噩梦。
出海前,好友突然跳海;出海后,船上闹鬼,闹得整日里人心惶惶,到最后甚至连船带人一起进入黑暗之地,被困长达数天;后来,终于重获自由,却又因是否回航导致众船员分裂,并从争吵转为争斗,越演越烈。
五月底那天,老刘他们又一次去活动室去争取回航,离开前他们将他留在了宿舍里,告诉他说:“眼镜,今天恐怕会跟他们打起来,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们就用对讲机通知你,然后你就行动,明白吗?”
老刘所说的行动,意思是让他放火制造混乱。对此,眼镜有过质疑,担心火一旦燃起来会不可控制,最终会危害全船人的安全,老刘却拍着他的肩膀说:“放心吧,船上有安防系统,肯定烧不起来的。”
交待好后,老刘他们昂扬而去,论开船和学习,他们是比不上那些船员干部,可是论打架,哼哼,小子们,让你们瞧瞧大爷们的肱二头肌和沙包大的拳头,当然不只有拳头,活动室里早就藏好了棍棒等武器。
然而,不只他们做好了打架的准备,多日闹哄哄地争吵下来,大副他们也同样忍不住了,同样“心有灵犀”地选择了在那天动手,而且跟老刘这些泥腿子们不同,这些干部船员有文化——一般来说,有文化的人一旦狠起来,相对来说更有头脑,也更加牲口。
暗地里,他们利用自己的干部身份,假借船长之名,通过威逼利诱,从摇摆的人群中拉拢了很多支持者,在人数上早就超过了老刘他们,只是不到关键的时候不让这些人表态。现在,既然准备动手,那就不用再“藏拙”了。还有,跟老刘他们准备的棍棒武器不同,他们准备的都是铁管、铁片等这种铁家伙,杀伤力不可同日而语。
那天,老刘他们先到,等了好大一会儿,大副他们才姗姗来到,一进活动室,他们就派人从外面将活动室的门锁了起来,摆出一副准备破釜沉舟、不分出结果不死不休的架势。因此,首先就从气势上压倒了老刘他们,然后动手时,出人意料的是,这些平时文质彬彬的干部身先士卒,下手又重又黑,狠辣着呢。
原来,自从被划花脸后,大副吴建国就彻底放飞了自我,这次来活动室之前,他动员众人说,为了赢,可以下重手,不然输了,以老刘他们的脾性肯定不会给自己这一方留活路,所以尽管下狠手,出了事都有他担着。
双方剑拔弩张,且退无可退,那就战——干他!
铁拳抡砸,仿佛要以平生之力,去砸一张并不存在的“东亚病夫”的招牌,砸碎后还要帅气地用食指在鼻下横一横,呀呀吼叫一声;大脚猛踹,十二路谭腿名不虚传,拯救国足义不容辞,不出线总要出点血吧;棍棒敲头,老铁,你脖子上的这颗西瓜熟不熟,汁不汁;铁管横扫,挟风带势,兄弟,你喜欢棒球还是高尔夫,用你得分好不好,好不好嘛?
都是这样,临战前一个个怯得心跳加速,手心流汗,两腿发软,然而一旦动起手来,肾上腺素井喷而出,人也便不再是自己。对他们所有人来说,当初出海的时候,谁又能想到会有机会在船上演一出古惑仔大乱战呢!
混战中,人数占优势的大副他们,依靠之前指定的“擒贼先擒王”的策略,互相配合着,集中优势力量猛攻老刘。尽管身边有大关和张三等铁血护卫,但终究寡不敌众,很快老刘周边的众人都被肃清,然后他本人也被撂倒,五花大绑地捆起来,而他一倒,他这一派的众人也再无斗志,剩下的人也都弃械投降,被按在地上制住。
大副走过来,揪着老刘的头发将他的头扯起来,凑过脸来,两张惨不忍睹的脸凑到一起,一个怒成一朵花,一个笑成一朵花,但听大副阴阴地问道:“老刘,服不服?”
老刘“呸”地啐一口,梗着头,强横地说:“不服!”
“不服你也输了,如果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句话,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的脸不是我们搞的!”
“切,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反正不是我们,我们不像你那么无耻!”
“还嘴硬呢?看来是要让你们去冰库里反省反省了!来呀,送他们去凉快凉快。”
于是,老刘他们一起被锁进了冰库,说是让他们反省反省,先关半小时,半小时后谁认错服输就将他放出来,如果不认输,那就将他们全都冻成“冰棍”。
做完这些,志得意满的大副他们回到血气浓郁的活动室,通过广播召集全体船员去那里集合,宣布要去鱼区完成公司制定的捕捞任务,获得了全体船员的一致同意。
就在他们开会的同时,他们没注意到,活动室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不待藏身宿舍区里的眼镜点火,火就自己燃起来了,熊熊烈烈,势不可挡,放出燃油被点燃的粗直黑烟,但是安全防护系统没有启动——被人提前关掉了,而且控制室的门也被锁住了。
老刘他们在冰库里跺脚,凑到一起抱团求生;大副他们被锁在活动室里,火焰与烟雾快速逼近;宿舍区里,眼镜等着点火;机舱里,赵船长想要去寻梦中道士,却被他小舅子强行拖到了甲板上,看到桥楼上火焰和黑烟……
过完五月,才是六月。
五月最后一天,神鞭群岛四面的海面上,上万艘捕捞船终于就位——开捕了!
在水上飞机和空中无人机的引导下,众捕捞船先是从神鞭群岛外围设下定置网,将其连成一道绵延万里的网墙,堵住前方海域内众水族的退路,然后各船齐头并进,或带着数百米甚至数千米的拖网,贴着海底向前横扫,将海底的螃蟹、龙虾,深水区的带鱼,中上层水域的鲱鱼、沙丁鱼、马鲛鱼、小黄鱼、马面鲀等全都一网打尽;或用大、中、小三网相套的、长达三四十公里的流刺网,那网眼密得如同蚊帐,连各种颜色的鱼卵都能捞上来,这种网杀伤力强大无匹,堪称海中的死亡之墙,一切水族都无法逃脱;或随无人机开赴特种鱼群聚集区进行延绳钓,一条长绳之上,万钩齐下,抛饵、摘鱼与补饵各不耽误,金枪鱼、鲈鱼、鳐鱼等都在劫难逃……
一时间,船前的水域沸腾如同一锅沸水,船后的水域静寂如同死海,被捞起来的各种水族通过输送槽源源不断地送往后方,先加工,然后送入冷藏区,内脏、鱼鳞、骨头等废弃物则直接加工成鱼粉,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燕桥上空,如八十四年前那样,白龙衔着爽姐入海,像一把雪白的匕首般破开海面,穿破一颗颗由磷虾或由沙丁鱼等凝聚成的球体,四散的鱼虾炸出翻腾的白色浪花,浪潮涌起,起起落落,落落起起,搅出如深渊的漩涡和末日般的混乱,然后白龙从海面上昂起头,从口中喷吐而出云气迅速遮住天空,接着她直冲上天,穿梭来去,如橡皮擦般在云层中犁出一道道湛蓝,让云与天构成一张纵横交错的棋盘。
棋盘之下,横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明艳彩虹,如桥,如弓背。
白龙横飞过去,龙身为弦,爽姐为箭,穿过虹桥,射向上方的的棋盘,然后又俯冲直下,与白龙一起落在燕桥上,八十四年前的白衣小女孩如今变成了一个妙龄白衣女郎,悬腿坐在桥边,与立在肩上的爽姐一起望向远方的海天。
“爽姐,五千多年前,天地间为寒气笼罩,东海被冻成冰疙瘩,我大姐敖洁为了东海和龙族,舍身化为阳泉,以热水融开坚冰,为东海开出一条生路;一千五百多年后,天生十日,后羿射日,太阳的碎片坠入海中,海水鼎沸,我二姐敖玉又舍身化为阴泉,以冰水为东海降温;二千多年前,五千多座山体被赶入归墟之内,引发东海震荡,我三姐敖清抱着赶山鞭跳入其中,平息了海中动荡;如今该我了。可面对着这个汇聚着世上所有污秽的海,面对着所有水族都要遭逢的大难,我又有什么办法?舍弃了我的性命,就能救下它们吗?如果真能这样,我当然毫不犹豫,但是该怎么做呢?”
“冰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还有我呢!姐在麻将桌上赢的这些龙族,本就是送给你的见面礼,现在这些都归你了,你随意调用就是。”
“嗯。”
这一天,所有龙族聚在一起,被分成九组,除一组留在燕桥外,其余八组各自飞赴其他八道大海峡。
六月第一天,正午时分,骄阳炽烈,传送的时刻到了。
燕桥上空,如同用藤条编织鸟笼一般,数百条龙以龙身构建成一尊九层莲台——八层花,每层九瓣,层层相抱;一层莲蓬,顶面有九处孔窍,如九口竖井。
莲台自空中落到石桥之下,逆时针飞旋着入水,驱动海水同步逆向飞旋,水面上现出一个方圆数里的黑色漩涡,引得周围的斑斓色彩的浮游生物、红色的磷虾群和黑色的沙丁鱼群等被优先传送的基础族群如潮水般涌过来,入传送门,门外便是万里外的海面。
在基础族群之外,数十条龙在海面上维持着传送秩序,防止外围族群向前冲撞,毫不留情地对不听话的族群进行惩戒,不时有虎鲸或鲨鱼被龙尾扫得冲上百米高空,落下来时摔成破裂的盛满葡萄酒的红色热水袋,砸死砸伤无数无辜者,他们的尸体在沉落到海底前就已被周围的众水族啃成了白骨。
空中,敖冰指着身前悬着那张海图,向站在图上的爽姐讲解着传送的详情。
海图上,神鞭群岛是由十段黄色圆弧组成的大圆弧,九处海峡上分别画着一个黑色圆圈,分别对应着东边万里外的一段黑色圆弧,九段圆弧也组成一段大圆弧,横亘在远洋捕捞船队的包围之外,其最北边向西北方的延长线也经过化龙岛,最南边向西南方的延长线也经过射日岛最初落下的位置,像是神鞭群岛在东海正中立起的一面镜子中的投影,只不过比神鞭群岛少了一段,而龙宫正从两段大圆弧的中间位置向东边漂流而去,那是所有被传送水族的归宿,在那里他们将得到龙族的庇护。
爽姐指着脚下代表燕桥的那个圆圈问道:“冰儿,传送门只能开启七天吗?”
敖冰点头道:“嗯,父王说这个法阵最多只能维持七天。”
“最多能传送走多少?”
敖冰神色黯然:“不多,像磷虾、沙丁鱼这些水族是海里的基石,会优先被传送,但也只能被传送走十之六七;那些中间族群的水族只能被传送走十之三四;而那些像鲸鱼、鲨鱼等等的大型猎食者,只能被传送走十之一二或者更少。”
爽姐摇头道:“太少,太少,要再想想办法。”
敖冰苦笑道:“没有办法的。”
爽姐抚着身上的革囊,说道:“那可说不定,好好想一想,总会有办法的。”
这时,金翅大鹏鸟带着瞌爷飞过来,瞌爷叫道:“小爽啊,咱们什么时候去射日岛?”
爽姐板起脸问道:“你们找到老丑了吗?”
瞌爷垂头丧气地说道:“没有,谁知道老丑这死鸭子死哪里去了。”
爽姐冷哼道:“等你找到老丑,姐就跟你去。”瞪眼望着金翅大鹏鸟,恶狠狠地骂道:“臭扁毛,老丑要出了什么意外,看姐怎么收拾你!”
金翅大鹏鸟梗着头:“不就一只鸭子吗?”
爽姐和瞌爷齐声喝道:“闭嘴!你懂什么?”
……
海面上,东西两边的船队持续向前推进,九道海峡上的传送阵如九口漏勺,持续地将众水族向远方传送。浮游生物、磷虾群和沙丁鱼群等基础族群用了五天多的时间才传送了十之六七。
六月六日夜里,在外围负责维护秩序的众龙开始放开闸口,让所有水族凭实力争夺活命机会。生死攸关的时刻,挤进去意味着很大的可能会活下去,冲不进去则意味着基本被判了死刑,这时候个体的力量微不足道,只有靠族群的力量才有一丝希望。
六月八日上午,到中午时,传送就要结束。
鹏背上,爽姐向敖冰说:“冰儿,姐去趟射日岛,中午回来帮你想办法。”
“嗯,我在这里等你。”
“冰儿,记得找老丑。”
“知道啦。”
金翅大鹏鸟展翅飞起,倏忽之间从东南方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