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锁住海天,船外暗无天日,即便中午的时候也完全看不到太阳。“巨能捞014号”上,刚从革囊里被放出来的时候,瞌爷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与丑老鸭他们一起,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只觉这船上处处都透着新鲜,但仅仅过了一天,他就烦腻了——雾里行船,见不到太阳,困在一个晃晃荡荡的铁壳子里,实在是憋闷无比。
为此,他曾约着爽姐和丑老鸭,带着众鹰鸟一起飞入云雾,向上冲飞。越往上去,云雾越淡,云雾连绵万里构成云海,飞到数百米高空,晴日喷薄,蓝天澄碧,云团被阳光照耀,闪出像匕首锋刃处那样的白光。
云层上下,截然便是两个世界。
下方,“014号”上,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之后,赵船长如今已彻底破罐子破摔了——既不求援,也不反抗,饥则食,渴则饮,白天与众猴中鹰鸟等为伍,开口见笑,钢腰化作绕指柔,夜里随处安歇,睡到自然醒,还总念诵着什么“无为而无不为”、“唯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等疯言疯语,看起来一切正常,其实只是撑着一个外壳,不疯癫中透着一种真疯癫。
革囊内,被收进来的众船员,围着那些昏睡不醒的人聚在花果山下,每个人腕上的定位手环像暗夜里的一只只萤火虫般发出微弱的光芒,但上面全无信号,像一条条出水的鱼,困溺于这无尽的黑暗世界之中。
黑暗无尽,恐惧亦无尽,人人都又饥又渴,而时间却像便秘一样总不出货,以为已经过了一天,其实才过去一个小时。对那些新船员来说,在这里,唯一的好处是不再晕船了。不久,在稍稍适应这个黑暗世界之后,人们开始聚在一起小声闲聊,聊着聊着就发现所有人出海前都做过一个类似的梦,梦里很热,太阳如燃着熊熊火焰的焚尸炉,天空有的很黑,有的很白,海水大都是血红色的,而且如水烧开了般,不住翻滚鼎沸着……后来,老刘、大关和眼镜一起被收进来,老刘站出来,将三十多年前的那艘船上发生的惨案说出来,并将其与“014号”的种种巧合详细列举出来,那效果就像是在人群里空投了一堆冰弹,成功地炸得所有人心里都腾腾地,止不住地往外冒凉气。这时候,昏睡不醒是让人羡慕的,然而不久这些人也接连相继醒了过来,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之后,他们又用昏睡前的遭遇的各种诡异景象,在人们寒凉彻骨的恐惧之外添了一把火。冰与火像两把锥子,以高等灵长类动物丰富的想象力为助推,一刻不停地剜着所有人的皮肉。
就问你们,刺激不刺激?
“船长呢?”
“不知道啊,好像都来了,就船长没来。”
“他奶奶的!”
“小心点,他小舅子在这里呢!”
从陷入黑暗世界之后,那块螭龙纹玉环就一直发出柔和的光芒,而且握在手里还能感受到如炭火炙烤般的热力。望着玉环上的红痕,老刘静思良久,忽地心念一动,让张三取出随手携带的瑞士折叠刀,用打火机燎着消毒,然后他衔住玉环,取刀在自己左手的掌心猛地一划,接着将玉环按在伤口之上。
于大关等人的惊呼声中,但见那玉环骤然光芒大盛,引得周围人都聚过来围观。但见沾染上鲜血之后,那螭龙纹就仿佛活了一般,不住在环上游走,而待到血迹变干之后,环上的光芒和螭龙纹则又恢复原样。
人群中不时发出惊叹声:“咦,好厉害!哎,老刘,你这是什么宝贝?老刘,你从哪里得来的?”
嘈杂中,老刘忽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嗽声中,周围的窃窃私语渐渐平息,黑暗中一片安静,就听老刘清清嗓子,大声说道:“兄弟们,从种种迹象上来看,今年世界将有大难。只要大家跟着我老刘,我保证带你们平安回家……”
大副吴建国和之前失踪的厨师长老曹等,突然带着一众干部船员冲过来,恶狠狠地骂道:“他妈的,让你蛊惑人心——”
大关和张三冲过来,挡在老刘身前,分别架住大副和老曹,劝道:“董哥,曹哥,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听我哥把话说完。”
黑暗中,老刘狠狠地往地上吐一口痰,举起玉环,按在左掌的伤口上,玉环染血后再次骤然光亮起来,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但听他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大家可能不知道,我老刘是大汉王朝刘氏宗族的后裔,身上流着大汉天子的龙血。”
周围一阵嘘声,曾跟老刘打过架的厨师长老曹喊道:“你他妈快歇歇吧,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在这吹牛逼呢!”
老刘举起发光的玉环,周围再次安静下来:“这块玉环,是我祖上,汉高祖刘邦当年起事时所佩戴的宝物,大家看,环上的这条红痕,就是当年高祖斩杀白蛇时,白蛇的血溅上去所化成的,现在这宝物传到了我的手上,我想,也许咱们可以试一试,用这玉环帮助大家伙从这里逃出去。”
有人问:“怎么试?”
老刘说道:“我只能说试一试,灵不灵的我也不知道,而且需要大家配合。”
“配合就配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对,死马当活马医,你就说咋办吧?”
……
很快,老刘的“装神弄鬼”仪式开始了。
对此,以大副吴建国为首的一众高级船员,都抱着肩膀站在远处冷眼旁观——他们在等着看笑话呢。
这边,在老刘的要求下人们手拉手围成三重圈子,圈子里面有一个小圈,七人面朝外面跪着,其中就包括跟他打过架的厨师长老曹,他的心思众人都明白,灵验了能出去当然好,不灵验正好来打老刘的脸。
圈子中心,大关和张三各自用打火机射出一束细火,两道火束在空中聚成“人”字形,老刘举刀穿入火焰的焰心,燎着刀刃消毒十几秒,火光映着刀面,刀面映着他凝重的脸色。
两颧、额、下颏和鼻在相学中合称五岳,据传明太祖朱元璋即为五岳朝天之相,当真是贵不可言。于众人的目光之中,老刘大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举刀,分别在自己的“五岳”上各割出一道口子,伤口不大,但一张脸鲜血横流,看起来却很狰狞恐怖,然后他举起玉环,将血分别沾染到环上,玉环再次光芒大盛,然后用玉环敲点着那七人的额头,围着他们转圈,越跑越快,说来也真奇了,就在他转到第七圈的时候,那七人竟真的消失了!
两个多小时后,从空中落下来一排餐盒,里面装着热乎的炒菜、米饭和热水,其中一个餐盒的盒盖上粘着一张白纸,白纸中间是老曹用黑色记号笔竖写的一行大字:“老刘,你真棒!!!”
暴雨如泼,电闪雷鸣,三十多米高的浪头一次次将船队送上浪峰,又将其摔向谷底,船像筛子般摇摆着,船内的人和物像绑着弹簧坐过山车……惊涛骇浪之中,重6万吨、长256米的“巨能捞014号”,又一次被浪头高高托起,一瞬间仿佛要凌空飞起来似的,下一瞬间却骤然从海面上消失不见。
革囊内,从作法将那七人传送出去并从外界获得饭菜供应之后,老刘就成了“神人”,然而毕竟他的血量有限,不能总是作法,“否则会大伤元气”,而且他的方法也不总会灵验——有时能够传送出去,有时不能,有时只能传送出去部分,完全没有规律。不等他将人全都传送出去,灯火通明的“014号”就载着被传送出去的所有人从空中落下来,砸在花果山旁边的空地上,得,之前的血都白流了。
革囊外,爽姐、瞌爷还有丑老鸭,一起穿过暴风雨,并肩飞向高空去寻雷电——对瞌睡虫来说,被雷劈电击是一种不错的补充能量的方式,而对丑老鸭来说,经历了之前的数次被雷劈,他的身体如今像个电池一样,隐隐已经对闪电免疫,而且随着被劈的次数增多,他的身体外面也显现出越来越浓郁的银色光泽。
风雨中,伴随着一声隐隐的啼鸣声,向西扩散的云墙忽地转为急速向东流转。爽姐看到,雨雾之上,青天白日之下,一只金翼巨鸟悬在青天白日之下,头朝南方,双眼紧闭,下方的云气正源源不断地向其大张着的鹏喙里涌去,风雨雷电正是因为云雾被鹏喙吸引得错乱而产生的。
“臭扁毛!?哼,原来是你!”爽姐冷哼一声,拍革囊将丑老鸭收起,向瞌爷叫道,“走,跟姐干点大事去。”
“哎,大妹子,等等我——”
顺着云气,他俩向东飞去。
前方,一条金鳞蛟龙忽隐忽现地在云气中翻转扭曲着。爽姐飞过来,一拍革囊,蛟龙消失。
“好玩,好玩!大妹子,让爷试试!”
不久,前方又有金影闪动。
革囊内,一条金光闪闪的蛟龙从空中落下,砸在“014号”旁边的地上,餐厅的落地窗前,丑老鸭望着蛟龙问道:“咦,这是什么东西?”
赤尻老猴瞄一眼,淡淡地道:“这是蛟龙。”
丑老鸭激动不已:“龙!?”
一语未毕,又有数条蛟龙从空中落下,仿佛下起了一场龙雨。
“这么多!他们是找到龙宫了吗?”
与众猴一样,人们也挤在窗前,围观着外面落下的蛟龙雨,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就在第一条蛟龙落下的时候,老刘手中的玉环再次发出光芒,随着龙雨越落越急,一条条龙仿佛一条条金链子般密密麻麻地堆积在船体周围,将周围照亮。不久,地上的诸龙纷纷苏醒过来,吟啸着飞到空中,茫然地向着黑暗中上下左右地乱飞一阵。当发现无法从这里逃脱之后,他们纷纷飞回来,如线虫般聚在一起,龙头向内,龙尾如触须般在外招展,很快将其攒簇成一个金光灿烂的圆球,像一颗光线扭曲的小太阳般将周围照亮。
攀爬台阶成功化龙,只是给了他们龙的躯体,并未给他们龙的内在,该用什么去撑起这身龙骨,用什么去激活这身血肉呢?八十四年来,如果所有幸存的蛟龙们能勇敢地集结起来,未必就胜不过金翅大鹏鸟,但遗憾的是,并没有这样的集结,一次也没有。对他们来说,在弱小的存在面前,他们是不可一世的龙族,而在金翅大鹏鸟面前,他们只是一群散乱怯懦的虫。从这个角度来说,龙跟蛔虫并无不同。
幸存者会永远幸存吗?
革囊外,爽姐望着不停地吞食云气与蛟龙的金翅大鹏鸟,望着他那一如百年前初见时那样傲慢的嘴脸,想起当年的仇怨,不由恨得牙痒,忽然她脸上现出狡黠的笑容,凑头向瞌爷悄声嘀咕了几句,瞌爷大乐,连连叫好。
她从青须间抽出金箍棒,从颈上取下通灵宝玉,将棒与玉一起递给瞌爷并教给他运用之法。棒与玉一体同源,身怀宝玉,便能随心运用,瞌爷持棒,快活地将其忽大忽小地变化着。爽姐从指上褪下那顶紧箍,持在手中,带着瞌爷,一起随云雾和蛟龙向金翅大鹏鸟大张着的鹏喙飞去。
死扁毛,姐报仇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