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偏西,长夜将尽。
花果山已被收走,东边的海面上,五刺树雾凇状的树体如一只戴着五枚金戒指的白色手掌,悬立于夜色之中。爽姐挥金箍棒向前横扫,棒携风带势而至,众树体如多米诺骨牌般接连倒下,枝干脆生生地断折,轰隆隆地坠海,雪掌的五指被齐根斩断,只剩下一只顶着五枚金戒指的断掌。她展翅飞过断掌,下方毫无异状,前方也并无阻拦,八十四年来,终于又能飞出封印阵了。出阵后,在海里高高竖起金箍棒,站在棒顶望着曾经的家园,呆呆出神。
“走啊,死鸟!”
金雕载着瞌爷,与丑老鸭等一起飞过断掌,向棒顶飞去。当飞过断掌后,丑老鸭体内的叶掌突然变成了花果山的模样,一叶指天,四叶蜷伏,昂昂然如一只怒拳。他们才刚刚飞过去,五座岩浆喷涌的火山就从天而降,砸在断掌上,五只黑色蝙蝠从火山口中飞出,被从下方飞来的五枚金戒指套在颈上,面向西边悬空而立——如朱雀岛的五只朱雀一般,他们是三九封印阵东南方的新守护者。
“爷要瞌睡了你——”
棒顶上空,不待金雕落上平台,瞌爷便已飞跃而出,凌空向爽姐直扑过去。下方,爽姐双手前伸,似要拥抱瞌爷。瞌爷大喜。下一刻,爽姐手里却凭空多了一根赤色大棍,双手抡棍,如打棒球般猛地挥棒一击,直奔他的脑门而去。瞌爷身在空中,不及躲避,大喜瞬间变成哀嚎。
砰!
赤棍结结实实地命中瞌爷,将他击飞出去,落地后又翻滚了十几个跟头才停住。然后,爽姐棍指丑老鸭,斜睨众鹰鸟。一时间,丑老鸭垂头,众鹰鸟不敢与其对视。爽姐冷哼一声,甩手扔掉赤棍,而这时瞌爷爬起来,却叫喊着再次向她飞扑过来:“爷要睡了你——”
但见伊一伸手,接着手中便凭空多了一根金瓜锤,龙身绕锤柄,金瓜为锤头,双手抡锤,暴喝一声:“小贼,去死!”
砰!
金锤正中瞌爷胸口,再次将他击得翻滚着横飞出去。这一次,落地后他不敢再向前直扑,而是围着爽姐各种转圈,各种骚动,各种跳窜,各种挤眉弄眼。终于,爽姐不耐烦了,冷冷地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瞌爷昂然说道:“爷想约你明早一起看日出,不过……”
“嗯?”
“不过在看日出之前,爷可能要小小地瞌睡你一下。”
爽姐扔掉金瓜锤,娇媚地向瞌爷招手道:“好啊,那你来呀!”
“好啊,哎——”
蓦地里,爽姐手中忽地多了一把流星锤,飞锤绕顶,快若流星:“去死——”
砰!
扑通,瞌爷第三次被放倒,但这一次他再未爬起,口中念着“她真的……好……美……”,缓缓闭上了眼睛。
众鹰鸟大惊,纷纷冲过来围住他,不住叫道:“瞌爷!爷!爷,你怎么了?”
丑老鸭冲到爽姐面前,怒道:“你把他怎么了?他死了吗?……”
“睡着了。”爽姐淡淡地说道。
“睡着了?”
丑老鸭忽地想起,瞌爷以前曾对他说,说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同类,也从来都没有睡着过。如今,他不仅见到了同类,还第一次睡着了……想到这里,不禁又是羡慕,又是为他高兴。
“哎,你好,我是丑老鸭!”
“啊?鸭子啊!?”
圆月逐渐沉落,东边海天之上的露出鱼肚白,鱼肚白上又晕起一线霞光,照向沉沉的污海。棒顶之上,爽姐迎着腥臭的海风,望着东方默默出神。在她身后,众鹰鸟与丑老鸭围在瞌爷周围睡得正酣。
丑老鸭又做梦了,熟悉的梦境重又出现,但这一次,他出现在了那些巨手之外,耳边隐隐传来老者的声音:“出去了?很好,很好,接下来,你要去寻一只猴……”
“寻猴!?”
……
远方,嘹亮的鸡啼声从鸡窝中传出,劈开大院上空的寂静晨光。
大院门口的篱笆墙上,一张丑老鸭的画像上写着八个血红色的大字:丑神护佑,妖魔远避!
画像前,土狼君与其余四凶兽像并排蹲伏在地上,望着画像,不由回想起之前在松林里跟瞌爷的一番对话:
“爷,饶了我们吧!”
上方的白石上,瞌爷站在雕背上负手而立,冷冷地道:“饶了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爷,您说,您说。”
“从今天开始,你们每天都要去老丑的院子里偷猎一只家禽,直到……直到……老丑被那里的禽兽们封神为止。”
“啊?老丑封神!?不可能!不可能的!”
“那你们就一直偷猎下去。”
谁能想到,如今丑老鸭竟然真的被封神了……
静寂中,土狼君转身,一瘸一拐地向远方走去,说:“走吧,以后不用再来了!”其余四只凶兽沉默地转过身,跟着他向东边跑去。前方,一轮赤红的新日从山上缓缓露出一角,阳光照着并排奔跑的五凶兽,像照着一只向东伸去的大手。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日高挑空中,阳光通照大院,男主人拎着一罐红色油漆站在茅屋南边的墙前,正往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外面画圆圈。
从远处看,“拆”字的比例严重失调,左边的“扌”部伸展得过大,右边的“斥”部构架得过小,整体上看起来,一边大开大阖,一边畏畏缩缩,跟外面那个如竖椭圆形的圆圈,一起构成墙上的一道符,一只眼,一只涂了胭脂的红唇。
“拆”字之下,众禽兽正在开会。
长台上,猛禽院长赳赳而立,俯视着下方的子民,深情地宣讲道:“……一周前,罪恶昭著的恶魔鸭老丑,终于被主人以大神通灭杀,并将其灵魂炼制成了我院的护院丑神。从那以后,主人不再滥杀禽类,外来的偷猎者也都远遁他乡,在这场保家护院的战斗中,我们终于取得了最终胜利!这是主人的胜利,是众兄弟姐妹的胜利,也是大沂蒙山区所有禽兽的胜利……”
禽昂首长鸣,兽悲壮嘶吼,许多禽兽都热泪盈眶。
猛禽展开双翅,会场骤然静下来,但听他继续说道:“兄弟姐妹们,胜利来之不易,危险从未远去,为了族群的长治久安,从今天起,每一只禽,每一头兽,都必须时刻谨记,李家大院的禽兽以献身为使命,被吃彰显我们的价值,无论是煎炒烹炸还是焖溜熬炖,向来只有献身方式的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回来了。我的娘哎,今天真热啊!”女主人的声音从院子外面传来,接着就见她拎着大包小包走进院子,见男主人在向墙上刷字,皱着眉头问道,“哎,好好地,你刷这个干嘛?”
“我听集上卖烟叶的老赵说,墙上刷上这个就值钱了!”男主人挥舞着刷子,得意地说道。
“你就胡折腾吧,早晚让你弄出事来。”
“你个娘们家家的懂什么!”
“我不懂,你懂,行了吧?”说着,她将一个包里的众小鸡小鸭小鹅们倒在台上,推门进了屋。
石台上,新来的小家禽们畏畏缩缩地聚在一起,只有一只如同丑老鸭般黑白两色的小丑鸭毫不认生,但见他从里面挤出来,谦恭而又热情地向众禽兽套近乎道:“各位前辈好,小弟初来乍到,请各位多多关照。前辈好!前辈好!”
猛禽赞许地拍拍小丑鸭,勉励他道:“好好听话,快快长身体,争取秋天参加选美……不,选丑大赛。”
小丑鸭如武士般趴伏在地上,应道:“谢前辈指点,小弟一定努力!”
说罢,于周围众禽兽的窃窃私语之中,爬起来,向着院子里四处张望,直到看到贴在鸡窝门口的丑老鸭画像,顿时眼前一亮,喃喃说道:“丑神!?”
长台北边,鸡三姑像梦呓般地说道:“这就……结束了?”
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大黑狗一爪子从台上拍飞。
大黑狗摆出狮子王的姿态,望着远方,深沉地说:“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是的,一切才刚刚开始,自这所院子创建至今也不过才三十四年。
三十四年前(2008年),李家大院禽兽元年,那时的茅屋和篱笆墙刚刚建好,屋前还没有樱桃树和毛桃树,院子里也空荡荡的,只东南角上立着有一个用木头架起的草顶棚,是厕所,也是那头全身一半黑一半白的半大母猪与众小鸡小鸭小鹅们下雨时的避难所。
天很蓝,阳光也很好,两扇崭新的门板钉在门框上,南边的那扇开着,北边的关着。门前,母猪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晒着太阳,猪头旁边的一个鸡笼里关着一只孤零零的雄性小野鸡,羽毛华丽,精神却蔫蔫的。
“……这里好是好,可我总觉得不自由!”从屋里传来女主人年轻的声音。
“吱呀”一声,南边的那扇门被关上,接着从里面隐约传来男主人同样年轻的声音:“……在这里才不会被发现……再说了,你要自由干什么?”
女主人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茅屋前,众小鸡小鸭小鹅们学着男主人说话的腔调,笑嘻嘻地互相调笑道:“哎,你要自由干什么?”
母猪起身,拱着笼子,向郁郁不乐的小野鸡问道:“哎,你要自由干什么?”
小野鸡沉默。
母猪:“呵呵。”
母猪转身要走,却听到小野鸡说:“我要自由干什么?禽类为天空而生,我是一只鸟,我活一回,总要对自己有个交待……”
这次轮到母猪和众禽沉默了。
“你们就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总是在院子里不大好吧,万一哪天他们像杀昨天的那只公鸡一样杀了你们呢?”
“对啊!”母猪点点头,像是突然大彻大悟了般,认真地对小野鸡说,“谢谢你啊,我现在就走!”
说罢,冲到篱笆墙前纵身一跃,如一匹奔腾的骏马般向着远方奔去,很快从众禽的视线里消失不见。见此,其余众小禽也簇拥着一起来到篱笆墙前,排着队从篱笆缝里钻出去,向母猪追去。
笼子里,小野鸡羡慕地望着他们远去,黯然垂头。
过了一会儿,母猪被晴日里的一朵飘雨的灰云,赶着跳回院子里,躲进草棚下,摇头摆耳地甩着身上的水。接着,众小禽也钻回院子里,聚到草棚下。
“哎,怎么回来了?”
“你没看到下雨了?俺们回来避避雨,晴天再走。”
“……哦。”
可是,天什么时候会晴呢?
2042年,东海晴空湛湛。
雕背上,瞌爷向游在黑水之上的丑老鸭问道:“哎,老丑,大海怎么样?”
丑老鸭一愣,低头饮一口海水接着呕出来,破口大骂:“呸!他妈的,怎么是臭的?呸,呸,呸!”
“哈哈!哈哈!”
……
金箍棒的顶端平台上,在众鹰鸟和众猴围成的圈子里,瞌爷与爽姐怒目相视。
瞌爷吼道:“当然要去寻孙悟空!”
爽姐冷冷地道:“寻什么孙悟空,去寻射日弓!”
瞌爷上前一步,恶狠狠地道:“孙悟空!”
爽姐上前一步,恶狠狠地:“射日弓!”
忽然,他俩一齐转头问丑老鸭:“老丑,你说呢?”
“去龙宫!”
“龙宫!?”
……
茫茫东海,纵横几万里。
从太空看,东海形如一枚嵌在四面陆地之间的鸡卵,近海的一圈黑水构成其卵壳,黑水之内的一圈灰水构成其蛋清,灰水之内的一圈清水构成其卵黄,卵黄中间偏西的海域横亘着一道绵延上万公里的群岛,如一张向东弯折的长弓的弓背。
极东和极西两边的海岸上,无数的远洋捕捞船自北向南地排布着,正犁开污黑恶浊的近海海面,向着内海相向驶来,它们与两边的黑水共同构成一张巨嘴的森森利齿与紫色双唇。
烈日投影海中,巨嘴含日,缓缓闭合。
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