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太阳包着一团火,就像江南皮革厂的厂长对小姨子的爱,是藏不住的——天空已由太阳接管。
日,你这是要火啊?
今年这天热得百年罕见,刚入五月便不由分说地剥去春天的嫩皮,提前一个多月将万物推入夏天的熔炉:栗子树上,青涩的球壳即将露出紫红色的板牙,咧嘴而笑;马尾松挺着三生三世欠针灸的脑袋,青青的松针间垂挂着颗颗手雷状的绿色松塔;山莓未红,紫葡萄未紫,狗尾草尾大不掉,蒲公英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四面八方,一道道悠长的蝉鸣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声网,网住荷塘里抱对的噪蛙,网住集群展飞的蜻蜓和起劲蹦跶的翠蝗,也网住下沉的天空和白日……一切都心照不宣地速生,恹恹地繁殖,毫没来由地也毫不犹豫地提前成熟。
秋天,已被抛弃。
日升日落间,金雕等众鹰鸟排成北斗阵型飞过山野,带着瞌爷向东南方飞去;圆月亏尽,新月再起,骷髅冰掌避开烈日,循着瞌爷的气息在夜里追来,同时也被身后的丑老鸭不紧不离地跟随着;南方海中,爽姐终于启程向花果山飞来;东海西面的海岸线上,又有几十亿吨黑色污水被倾泻到海中,随浪潮浩浩荡荡地向内海扩散而去,将本已污臭不堪的近海染得更加污臭。
这一夜,一枚橘色的凸月挂在东边高空,西半边弧度圆满,东半边如同脱鞘弯刀的刃锋。月光映得半边天空通透,在海面上投出一条波光粼粼的光路。西边空中,迎着风中腥臭的气息,丑老鸭飞过下方的海岸,终于来到了夜思梦想的大海之上。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大海!”
前方,骷髅冰掌入海,于掌外冻上一层厚厚的海冰,如一座莹莹闪光的冰山般向前飘去。
望着大海,丑老鸭思潮起伏,想起那天跟花花从杨树林回来,当花花埋怨光屁股雄鹰抛下她去看海时,小雏鸡鸡十一郎曾问猛禽道:“猛禽大爷,什么是大海呀?”
猛禽想了想,说道:“哦,大海啊,大海就是比咱们院子都大的水坑!”
长颈鹅甩着长颈,接口说道:“听说海里鱼可多了,几辈子都吃不完在,啧啧,啧啧。”
德高望重的鸡大婆凑头过来,说道:“听说海水像蜜一样甜呢!”
“大海可真好呀!”
正是那一夜,他于众禽兽对大海的想象之中生出对大海的向往,并最终导致了其后的出走……如今,波涛汹涌的大海就在眼前,装在这只天地合铸的巨杯之中,比一千个一万个李家大院都大,只待自己去啜饮,去遨游,去探索……花花,你看到了吗?
飞落在海面上,随浪潮上下浮沉,探头饮一口海水,接着便呕了出来——又腥又臭,又咸又苦,比李家大院的那只老尿桶的味道都“丰富”!
“呸呸呸!怎么会这样?不是说比蜜都甜吗?鱼呢?”
向前游出几百米,再饮一口,还是如此。谁能想到,实现梦想的时刻,也即梦想破灭的时刻,他愣一愣神,忽地展翅投入光路之中,跟在骷髅冰掌后面向着月刃飞去,渐去渐远……
李家大院。
院门外,五凶兽如五尊雕像般并排蹲伏在地上,从远处看像一只静止的大手。
大手的食指处,黄鼠狼君率先打破沉默:“老大,还是别去了吧,最近吃鸡太多,我现在打嗝都像打鸣。”
赤狐大娘接口道:“是啊,老大,歇歇吧,天天吃带翅膀的,我现在做梦总梦见自己长了翅膀,一夜一夜地在天上飞,弄得我醒来后总想找个山崖跳下去。”
母狸猫与锦蛇大叔也纷纷附和道:“老大,别去了,找点别的动物换换胃口吧……”
土狼君喝道:“闭嘴!答应了人家就必须做到,老丑还没封神呢,你们就想放弃?亏你们好意思说出口!难道我们堂堂五凶兽要背信弃义吗?无信无义,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其余四凶兽垂着头,尽皆沉默不语。
土狼君说到这里,抬起那条因踩中捕兽夹而丢失了一半的前左腿,坚毅地说道:“坚守承诺是需要代价的,为了咱们五凶兽的荣誉,走,偷猎去!”说罢,带头跃入院子。
花果山。
空中,一个形如巨乌贼的庞然大物披着月光向东飞去——几十根前伸的触手由几十只海鸟及其牵引着的葛藤组成,纺锤状的身体则是一朵被葛藤牵引着的云。
“报——”,一个黑点从前方向西边飞过来,越来越近,是母枭,“爷,前面就是猴岛。”
金雕抓着数跟葛藤从云中飞出来,瞌爷站在雕背上,喃喃说道:“猴子,爷来了!”
从空中俯瞰,中指峰如竖立在前方海面上的一柄长剑,直指天上已近圆满的月亮,岛东的五棵刺树,除被中指峰挡住的仙人掌的树体之外,其余四妖精的树体分别从四道伏峰之上显露出来,与中指峰共同构成一只怪异的巨手。
临近中指峰,众鹰鸟抓着葛藤飞到云朵之上,金雕望着下方说:“爷,有些古怪啊。”
母白隼:“是啊,太安静了。”
金雕:“爷,怎么办?”
瞌爷:“绕岛转一圈看看再说。”
“是!”
除金雕外,其余众鹰鸟重又飞入云中,在前方众海鸟的牵引下向西北方飞去。
中指峰上,老桃树西边的树冠上,一只负责警戒的猕猴看到那只向着中指峰直飞过来的庞然大物忽地转向西北方,沿海岸上空向岛东飞去。待到其飞到岛中的时候,无数的苍耳球、鬼针、仙人掌刺、荆棘刺以及蒺藜球等如密雨般从五妖精的树体之上弹射而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只毒刺巨掌,如一只张开巨口的抹香鲸般从下方向这只“巨乌贼”咬过来。
梭形云里,众鹰鸟松开葛藤穿云飞出,随金雕振翅向后飞逃,众海鸟也都带着葛藤四散奔逃。在他们身后,毒刺巨掌紧随而至,一把将云与大部分海鸟攥住。在被抓住的一瞬间,这些海鸟的身上立时覆上一层毒刺,就像被行军蚁或者食人鱼包围住的猎物一样,羽毛与血肉被攫取一空,化为散漫的烟尘,转眼间只余下一身雪白的骷髅骨,被巨掌驱赶着,一起向前方的众鹰鸟追过来。
众鹰鸟奋力展翅,雕背上,瞌爷背对雕头,张口喷吐出一团又一团的赤色火焰,如连珠般向后射去。火焰迎上众鸟骷髅,立时将其化为灰烬;迎上刺掌,虽然也能将其表面的毒刺毒球等烧得一层层剥落,但一燎即灭的火焰阻不住刺掌的来势。
就在这时,一只由桃枝、桃叶、桃核等凝聚而成的桃掌从四季桃树上暴伸而出,从前方向着众鹰鸟抓过来。
眼见前有桃掌,后有刺掌,金雕问道:“爷,怎么办?”
瞌爷咬牙叫道:“赌一把,冲过去!”
“是!”
众鹰鸟振翅向桃掌冲去,于电光火石间,先一步被桃掌攥住,接着攥成拳的桃掌又被从后方追来的毒刺巨掌从外面紧紧“咬”住。
毒掌后抓,在桃拳上犁出了五道深沟;桃拳后夺,在表面被抓去一层“皮肉”后,终于挣脱,将瞌爷等甩在老桃树下,被众猴团团围住。
空中,桃掌与刺掌相对。
静寂中,毒刺巨掌的掌心里现出一张齿牙暴突的大嘴,里面的毒球毒刺等相互摩擦着发出嘶哑的声音:“今夜先放你们一马,三天后,月圆夜,定将你们斩尽杀绝。”说罢,刺掌解体,化为漫天刺雨向落回下方的树体之上。
峰顶之上,组成桃掌的枝叶花果等都回落到老桃树的树冠上,树下的众猴向两边分开,赤尻老猴和通背老猿拄着桃木棍向瞌爷他们走过来。就在这时,瞌爷头上的紧箍又一次锁紧,勒得他脑中的最后一个光团灿然爆开,九百年前悟空第三次上灵山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流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