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当空,惠风和畅。
硕鼠崮,位于一百零八座山崮的最南方,因崮顶之上建有一座硕鼠庙而得名。此庙坐北朝南,上有三层重檐,每层均架设着四角翘伸的飞檐和繁复的斗拱,屋顶铺金色琉璃瓦,所有庙脊和檐脊上均装饰着一排肚腹滚圆如同弥勒佛似的鼠兽;下面墙体刷成紫红色,庙门之前,一排红色立柱之下铺设着白色的花岗石台基,向下垂排出九级金字塔形的台阶,越向下,台阶越宽大。
第一级台阶中间,坐着一尊肥猪模样的硕鼠,大肚如鼓,脑袋如球,闭着眼,头耷拉着,嘴角边挂着一道透亮的长涎。
这是硕鼠一族的鼠王。
第二级台阶上,两只牛犊大小的硕鼠将两只前足搭在第一级台阶上,密切地关注着鼠王的动向;
第三级台阶上,四只大羊大小的硕鼠将两只前足搭第二级台阶上,密切地关注着两只牛犊硕鼠的动向;
第四级台阶上,八只大狗硕鼠将两只前足搭在第三级台阶上;
第五级台阶上,十六只羊羔硕鼠将两只前足搭在第四级台阶上;
第六级台阶上,三十二只大鹅硕鼠将两只前足搭在第五级台阶上;
第七级台阶上,六十四只肥鸭硕鼠将两只前足搭在第六级台阶上;
第八级台阶上,一百二十八只茶壶硕鼠将两只前足搭在第七级台阶上;
第九级台阶上,二百五十六只茶杯硕鼠将两只前足搭在第八级台阶上。
所有的硕鼠全都肥肚圆头,肚腹和头就像摞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的两个球,显得格外突出;所有的硕鼠除了密切关注上级硕鼠的动向以外,全都习惯性地在地上磨头,直磨得鼠头两侧不住流血仍不停下。
这天上午,《百鸟朝凤》的唢呐曲声远远地从东边传来,一个穿深红色唐装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伙背着双肩包的男男女女转过山道,说说笑笑地向崮顶行来。中年妇女手中捧着一个大红苹果,上面盖着大红的“囍”字。
第二级台阶上的两只牛犊硕鼠人立起来,向鼠王禀报道:“大王,来生意了!”
鼠王闻声,只稍稍抬抬眼皮向远处瞄了一眼,接着又闭上了。
众人来到台阶下十几米外停下,一个长发青年闭了播放器,从背包里取出十几个用红色网线编织成的带提手的篮袋分发给众人。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姑娘,从包里取出一瓶固化剂,逐个向篮袋上喷,一喷再一甩,原先的软线篮袋便被固化成了一个个硬网提篮。接着,猪头、鸡、鱼、花生、地瓜干、各种水果以及各种老鼠形状的面食等供品被从背包里取出来,装进固化后的这些提篮里。
待到一切准备齐当,中年妇女捧着苹果,神色肃穆地带领众人向台阶上走来。阶上的众硕鼠霍然向两边分开,从中间让出一条朝圣之路。跟在中年妇女身后的众人,边向上去,边取出提篮里的贡品堆在各级台阶上。奇怪的是,一向贪食的众硕鼠,面对眼前的食物竟并不食用,很多甚至看都不看一眼。
中年妇女来到第二级台阶上停住,带领众人向鼠王跪下,转头确认所有人都跪下后,她才将红苹果捧过头顶,闭上眼向鼠王祷告道:“老大人,俺儿今天娶媳妇,求您老人家保佑他小两口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让他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等明年俺抱了孙子,俺还来给你上供。”
上方,鼠王似乎听懂了她的祷告,微微睁开眼,伸出湿滑的长舌头抵在盖着大红“囍”字的苹果上,用那仿佛耍杂技一般的舌头灵巧地绕着苹果外皮转动一圈,在上面留下一圈白色的黏液,然后才气喘吁吁地收回舌头,重又闭上眼。
下方,中年妇女笑逐颜开地收回苹果,从怀里取出一块绣着龙风的红绸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揣进怀里。转过身,从后面接过两篮供品,拎着上去第一级台阶,小心翼翼地绕过鼠王,缓步向庙门走去。
来到庙前,推门,一股混合着腥臊与湿霉的气息扑面而来。
先有神王像,后有硕鼠庙,硕鼠庙贴着神王像的身体而建,神王一身金装,头抵庙顶,脚踏庙基,因此从门口只能看到神王像的两条又肥又短的鼠腿,走到供桌前才能看到其圆滚滚的肥肚,而只有跪在桌前的蒲团上仰起头,才能一睹神王的尊容。
神像下的供桌上摆着各种供品,中间空出一圈,放着一顶金光闪闪的紧箍,尺寸与成人的脑袋差不多大。细看的话,这顶紧箍的箍圈内刻有十四个篆体字:念心起,禁今紧劲,禁紧禁尽,起心念。
桌下放着蒲团,旁边立着一尊大张鼠口的红色功德箱。
中年妇女走到蒲团前跪下,仰头观瞧,但见神像如同一个吹胀了数十倍的鼠王,也是大圆脑袋配大圆肚子,只是神态间没有半分的萎靡,而是透着一种雄霸天下的帝王气势。
中年妇女在供桌上清理出一片地方,从提篮里取供品往上摆放,猪头放中间,鸡、鱼以及各种吃食分列两边,以“敬神如神在”的严谨精神一一摆放整齐。做完这些,取三根一尺长的高香,用打火机点了,小心地栽在香炉里,然后起身,三俯身,九叩首,一看就姿态标准,心志虔诚。行过大礼后,跪在蒲团上,伸双手,像抱起一个婴孩似的,慎之又慎地托起桌上的那顶紧箍,举过头顶,缓缓戴在头上,接着又如触电般高高举起,轻轻放回桌上,不由长松一口气。
但见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祷告道:“巍巍神王,佑我众民,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默祷后,起身,再次行以三俯身九叩首的大礼,将一包五谷倒进旁边的鼠口功德箱里,拎着两个空篮倒退着出庙门,一言不发地带领众人下台阶向来路走去。走出几十米,众人如被打开开关一般,重又放起《百鸟朝凤》的唢呐曲,彼此也重又说笑起来,转过山道,渐行渐远。
第二级台阶上,两只牛犊硕鼠再次人立起来,向着下方尖声叫喊道:“孩儿们,向大王上供!”
各台阶上的硕鼠轰然应道:“诺!”
供品如流水般向第一级台阶汇聚而来,堆积在鼠王四周,几乎要将他埋住。
众硕鼠跪伏齐呼:“请大王用膳!”
两只牛犊硕鼠爬上第一级台阶,捧着供品,轮流向鼠王的嘴里填去。
下方众硕鼠尖声吼叫着,不住为鼠王助威:“大王!大王!大王!”
供品飞速减少,鼠王的肚皮如气球一样迅速鼓胀起来,撑得上面的血管都如蚯蚓般清晰可见。尽管这样,两只牛犊硕鼠也没有停止填食,其中一只趴下,不住用头拱鼠王的肚腹,以夯实里面的食物,腾出更多的空间,另一只则继续投喂,并改填为塞,直塞得鼠王直翻白眼。
待到食物塞到嗓子眼而鼠王也实在吃不下了,他们才终于停下,一起入庙请来那顶紧箍。于众硕鼠的注视之下,他俩互相配合着,将其勒过鼠王的尊首,艰难地套在其肥颈之上,接着又同样费力地将这箍儿从鼠王的头颈上撸上去。待到紧箍被撸上去后,可以看到,被勒得口鼻流血的鼠王明显长出了一口气。
托举着滴血的紧箍,两只牛犊硕鼠从北向南地展示给众鼠看。
众硕鼠吼叫道:“大王!大王!大王!”
随后,紧箍被送回庙里,继续供在桌上,而两只牛犊硕鼠也回到第一级台阶上,分立两侧,与众硕鼠一起匍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鼠王。
第一级台阶上,鼠王抬起头,双眼睁开,精光四射,扫射下方,下方顿时肃然无声。
“赏!”
“谢大王!”
于众硕鼠的吼声中,两只牛犊硕鼠合力将供品向台阶下推去,供品传到下面后又向上回传,来回传了几次后方才停下。
“食!”
“谢大王!”
一声令下,众硕鼠埋头吞嚼,哼哧哼哧地疯狂进食。
不久,几十只精壮的鼠兵拖着一只被野草缚住的黑猫,从远处向台阶下走来。此猫四腿雪白,其余身体墨黑,行走起来犹如足下踏云,因此叫做踏云黑猫。
两只牛犊硕鼠向鼠王禀报道:“大王,孩儿们打猎回来了!”
鼠王微微点头。
两只牛犊硕鼠向下高喊:“上供!向大王进献血食!”
很快,踏云黑猫被传送到第三级台阶之上,由四只大狗硕鼠各抬一条腿送到第一级台阶上,跟在从两边架着鼠王的两只牛犊硕鼠身后,一起向庙里走去。
众硕鼠伏地高呼:“恭祝大王功德圆满,早日得道升天。”
庙门关上,两只牛犊硕鼠和四只大狗硕鼠回到原位,与其他硕鼠一起疯狂地在地上磨头。
庙内,在呕吐出一团团囫囵吞下的食物之后,鼠王瘫在地上,喘息一阵,爬起来疯狂地磨头,惊惶地叫道:“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
昏暗的光线中,踏云黑猫瞪着一双绿莹莹的大眼睛,不解地望着鼠王。待见到鼠王情绪稍稍恢复,他挣扎着向前挪去,用身体碰触鼠王。
鼠王惊觉,一巴掌将踏云黑猫扇得翻滚出去,尖叫道:“滚开!本王不能吃你!”转身,向着神像砰砰砰地磕头,叫道:“神王饶命,神王饶命,本王不想死……”
在翻滚中,束在踏云黑猫嘴上的草绳松脱,他挣扎着转过头,艰难地将身上捆缚的草绳先后咬断,从地上站起来,越发不解地望着鼠王。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哎,你怎么了?”
鼠王抬起头,呆滞地望望踏云黑猫,又望望供桌上的那顶闪光的紧箍,久久不语。
原来,跟其他地方的鼠族相比,这里的鼠族有一点最为不同,那就是身体可以无限长大,所以鼠王才能长成肥猪这么大,所以他们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硕鼠”。
然而,这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代价就是这顶紧箍。
当初,硕鼠一族的神王下凡,赐给众硕鼠这顶紧箍,告诉他们以后用这箍儿来选择鼠王,一旦后世鼠王的身体长到无法将此箍从头上取下来的时候,这箍儿就会见肉生根,将其勒得脑浆迸裂而死,然后众硕鼠重新选举新王,如此循环。
正因如此,众硕鼠才形成了如同金字塔般的等级,第一级台阶上的鼠王死后,第二级台阶上的两只牛犊硕鼠决斗,胜者为王,输者丧命,成为众硕鼠的血食,当然其他台阶也是如此,从而使最终活下来的所有硕鼠共同提升一个等级。
所以,众硕鼠才宁愿饿着肚子,也要将供品让给上级去吃,只有上级死或者升级,自己才能向上补充,否则便是僭越,会被众硕鼠合力扑杀。
踏云黑猫恍然大悟:“噢,你的头箍是不是快取不下来了?”
鼠王颓然点头道:“嗯。”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一直磨头呢。哎,那你怎么不减肥呢?”
鼠王摇摇头,解释道:“减不了的!吃东西是我们鼠族的天性,尤其对本族的王者来说,吃东西更是责任与义务。不吃东西身体就无法长大,无法长大也就堵住了下面鼠族的升级之路,他们不会答应的!”
踏云黑猫同情地说道:“哦,这样啊,那你怎么不把这个箍儿给扔了呢?”
鼠王垂头丧气地说道:“扔不掉的!这是神王传下来的,扔再远都会再回来的。再说了,这种选择鼠王的方式也是所有鼠族都认可的,当初我就是这样当上鼠王的。”
“哦,看来即便是做了王者也无法随心所欲啊。哎,那你干嘛不降一级啊?降一级不就能活命了吗?如果现在让你降级,你愿意吗?”
鼠王斩钉截铁地道:“不愿意!”
“咦,为什么呀?那样能活命啊!”踏云黑猫奇道。
鼠王傲然回道:“你懂什么!宁为鼠王活一日,不做鼠奴活百年,本王宁死也不要再过那种屈居人下的生活。”
“哦,这样啊。”
“所以,没办法的!”
一阵沉默之后,踏云黑猫又问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鼠王抬起头,两眼放出精光,嗫嚅道:“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缘者来到这里。”
“有缘者?”
“对!当初神王曾说,谁能让这箍儿飞落到头上再也取不下来,谁就是有缘者,除非有缘者将箍儿带走,否则硕鼠一族将永远受此限制,而有缘者即在所有从此路过的生灵当中……”
踏云黑猫眼中一亮,叫道:“让我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