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一座座山崮迎天耸立,青翠逼人。
北边空中,金雕与其他众鹰鸟按北斗七星阵型排成编队,星勺居前,斗柄在后,金雕载着瞌爷在倒数第二的开阳位上,最后面的摇光位空缺。雕背上,瞌爷向双眼通红的金雕骂道:“死鸟,要想睡得着,就必须要平心静气,你说你就失个恋,至于这样吗?记住,要相信自己,知道吗?”
金雕暴躁而急切地叫道:“爷,道理我都懂,可就是做不来呀!您行行好,就再给我催眠一次吧,我真的好困啊!”
“忍着!”
“爷——”
“闭嘴!”
“……哦。”
“报——”母猫头鹰枭鸣着从前方飞过来,向瞌爷禀报道,“爷,前面有处人家挺有意思的,要不要过去看看?”
“头前带路!”
“是!”
整个北斗星阵在空中前后掉转,星柄在前,星勺居后,母猫头鹰飞到摇光位上,带领众鹰鸟飞过崮顶,向无龟崮南边山脚下飞去。
李家大院茅屋前的长台下,大黑狗埋头吃着鸡肠。众禽兽聚在旁边,艳羡地围观着,胆小的鸭老三凑头一个劲地问:“哎,狗哥,好吃吗?好不好吃?挺好吃的吧?”大黑狗只顾低头吞吃,并不理会。白羽胖公鸡酝酿很久,终于忍不住伸嘴快如电闪般地啄了一口,却被大黑狗一个咧嘴咆哮吓得展翅跳开。
长台北边,男主人靠坐在门槛上,神色郁郁地嘟囔道:“你这样干么啊?好好的你杀她干么啊?唉,我的小宝贝啊!”
长台南边,女主人冷着脸,伸手入盆中,拽着花花的断颈将她褪毛后丰腴白净的肢体,如同广告片中的美女出浴那样,从血水中缓缓拎出来,暴露在空气和众禽兽的目光中。
台下,白羽胖公鸡望着花花的遗体,感叹道:“你们看,这身材,这大腿,这鸡胸……啧啧,这小骚货!”
肥肚麻鸭颓然说道:“唉,刚才我要是勇敢一点就好了……”
鸡三姑转头向周围问道:“哎,你们说是红烧呢还是乱炖呢?”
长颈鹅摇着长颈,胸有成竹地说道:“花花皮肤这么好,当然应该煮汤了!”
“闭嘴!”站在后面的猛禽忽地喝道,“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该破膛了!”
众家禽齐声惊呼:“噫——”
鸡大婆和鸡二娘分别用翅膀捂住两只小雏鸡的眼睛,叫道:“少儿不宜!别看!别看!”
禽兽丛中,丑老鸭泪水垂落。
……
茅屋门关着,从里面传出“砰砰砰”的剁肉声,一下一下地捶打着丑老鸭悲伤的心,忽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穿过众禽兽,一瘸一拐地来到猛禽面前,沉声说道:“兄弟,我要离院出走,我想去看大海……”
众禽兽突然安静下来,纷纷围过来,惊异地望着丑老鸭。
对面,猛禽表情凝重,仰头望天:“老丑啊,你的事稍后再说,死者为大,咱们要先给花花发丧。”
“……哦。”
……
茅屋门紧闭,众禽兽在门口两边排成南北两列,如箭头般指向院子东北边的铁锅灶台,丑老鸭带着哀戚的神色站在南边的队列里。两边队列中间,猛禽带着身披重孝的小雏鸡十一郎与十三仔站在门口,后面跟着红黄绿乐队的一众成员,身上挂着鼓、锣、号、炮等乐器。
“爷,就是这儿——”母猫头鹰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众禽兽抬头,看到母猫头鹰带着金雕等众鹰鸟从西边飞过来,翩然落在屋顶上。猛禽越众而出,昂起头,双翅如抱拳般高高举起,笑着向金雕等热情地说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几位上差可是前来为花花送行的?今儿个一大早就有一群喜鹊飞过来,绕着我们大院转着圈地飞,说今天有贵客要大驾光临,当时我还不信,以为又是那些死鸟在胡说八道呢,现在看见您几位我才明白,原来他们说的一点也没错啊!”
雕背上,瞌爷俯视着下方,对猛禽的马屁回以一声冷哼,而金雕却看到了禽兽丛中的丑老鸭,忽地惊飞而起,叫道:“妖精!妖精!爷,有妖精——”
众鹰鸟闻声也都跟着飞起,不明所以地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雕背上,瞌爷大喜,连问:“妖精?哪呢?在哪呢?咦?”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好奇、好笑或幸灾乐祸的刺,一起攒射到丑老鸭的身上,然而对丑老鸭来说,在漫长的鸭生之中,这样的阵仗他早已见惯了。
猛禽走到丑老鸭身边,用翅膀指着他,笑着向瞌爷介绍道:“上差莫慌,这不是妖精,这是我们大院的丑老鸭。来,老丑,快跟几位贵客打招呼。”
丑老鸭抬起头,向瞌爷等打招呼道:“嗨,你们好!”
雕背上,瞌爷笑得打跌:“啊,鸭子啊?哈哈!好玩,好玩,这也太丑了吧?”
“哈哈,是的呢,他一直都这么丑,我们早就习惯了,哈哈,哈哈……”
金雕等众鹰鸟,连同院子里的众禽兽,一起轰然大笑,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而众鹰鸟也重又飞落到屋顶上。
就在这时,小雏鸡十二弟从门缝里挤出来,叫道:“来了,来了!”
猛禽忙吆喝道:“准备!”
两边队列的众母禽立即用翅膀拍打着地面,假声哀哭道:“花花,你怎么就走了呢?年轻轻地就走了,撇下了我们……花——花……花——花……”
茅屋门由内打开,神色庄重的男主人端着木托盘出现在门口,托盘上摆着油罐、盐袋和一只碗,碗里盛着姜块、蒜片、葱段、辣椒碎等调味品。
静寂中,猛禽忽地扯着颈高呼道:“鸣锣三响。”
咣、咣、咣,红黄绿乐队里,大红、二红、三红依次敲锣。
锣声中,众禽兽肃立默哀,屋顶的众鹰鸟也展翅飞起,分散到院子南北两边的树上,伸着头,好奇地围观着。北边的槐树上,金雕好奇地向瞌爷问道:“爷,他们在干嘛呢?”
“闭嘴!”
下方,猛禽接着喊道:“司鼓者起三通。”
咚、咚、咚,乐队里,负责架子鼓的伙计连挥鼓槌。
“三通鼓毕,扬号,鸣炮,司乐者奏乐,执之者撒奠,主丧官带孝子孝眷出——庐——”
号声起,炮声破空,锣鼓齐鸣,乐队奏出悲壮的哀乐,白色纸钱在空中翻飞,同样神色庄重的女主人托着一个大瓷盘出现在门口,盘里盛着由花花的尸身碎块堆成的肉体金字塔,鸡头摆在上方正中,一双妙目已失了神彩。见此,众禽兽重又哀声大作。
于哀声中,在男主人和大黑狗的护卫下,女主人托着花花的遗体迈步出门,在猛禽、两只重孝小雏鸡以及红黄绿乐队成员的簇拥下,缓步向铁锅灶台走去。随着他们向前走,两边队列里的众禽兽也从侧面聚过来,围着他们如凤之双翼般排开。
来到灶台前,人与禽与兽一起站定,猛禽昂头高呼:“就——位!”
小雏鸡十一郎与十三仔跑到大锅灶台两边,相向而立。
猛禽:“灵前跪!”
十一郎与十三仔一起跳起,在空中以趴伏的姿势砸在地上。
猛禽:“众宾客作——揖!伏——服!”
乐队锣鼓敲动,哀乐起,众禽兽哀声大作,作揖,伏地叩头又站起。灶台两边,十一郎与十三仔如啄米般叩头还礼。
猛禽:“作——揖!伏——服!”
众禽兽再次作揖伏服,十一郎与十三仔再次啄米式叩头。
猛禽:“作——揖!伏——服!”
众禽兽第三次作揖,十一郎与十三仔第三次还礼。
礼毕,男主人来到灶台前,一手执一把灰褐色的松针,一手执打火机,蓄势待发。
猛禽拖着长调喊道:“点——火!”
男主人点火,将引燃的松针放入灶台口,松针猛烈燃烧,灰白色的烟气袅袅升腾。
猛禽:“加——油!”
女主人将瓷盘放在灶台沿上,拎起油罐,用油勺向双耳铁锅内添一大勺花生油,锅内很快传出油热的滋滋声响。
猛禽:“加——盐!”
女主人向锅中加盐。
猛禽:“爆——葱、姜、辣椒!”
女主人依次向锅中加入葱、姜和辣椒,并用铁铲不住翻炒,浓烈的香辣气息随风远远传送出去。
猛禽:“加——水!”
女主人拎起旁边炉子上的黑色铁壶,向锅中加水,锅里水汽蒸腾,传出刺刺啦啦的爆响声。
猛禽:“加——醋!”
女主人拎起醋罐,如加水般向锅里倒醋,锅里的水被染成暗黑色。
猛禽:“加——酱油!”
女主人向锅里滴几滴酱油,锅里液体的颜色进一步加深。
猛禽:“起——”
于雄壮悠长的鸡鸣声中,神色肃穆的女主人伸出双手,端起盛着花花的大瓷盘,高举过顶,转身四顾,然后于禽、于兽、于人的众目聚焦之下,静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猛禽挺起鸡胸,昂起鸡头,凝聚全身的气力长声高喊道:“孝——慈——仁——慧——花——老——太——君——下——油——锅——啦——”
禽兽丛中,竖写着“孝慈仁慧花老太君”等字的灵牌和粘着花花羽毛及一根黑色鹰羽的花花遗像被高高举起,众禽齐声哀鸣,大黑狗呜呜吠叫,母山羊大白咩咩哀号,大肥与二胖尽皆猪目含泪,低声哼哼。于哀声中,于目光里,于熊熊的火光之上,女主人缓缓将花花送入锅内酱紫色的沸汤中,然后于那颗死不瞑目的鸡头之上盖上锅盖。
“礼成!”
众禽兽骤然解脱,立即散向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