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生有时,鸡死有时,鸡熟亦有时。
门关着,桌上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炖鸡。
男主人举起酒盅,仰头一饮而尽,伸筷子以一招“蛟龙探海”插起肥美多汁的鸡屁股,一口撸进嘴里,闭着眼表情陶醉地一阵大嚼,声音含混地赞道:“哎呀,我的小宝贝呀!”
对面,女主人将啃过的鸡爪丢给桌子底下的大黑狗,也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在她脚下,大黑狗摇动着尾巴,咯吱咯吱地吞嚼着骨头。
茅屋外,墙上拉着一道横幅,上写着:“沉痛悼念英雄母鸡花花”,横幅下立着花花的牌位和遗像。长台北边,红黄绿乐队已就位,鹅指挥眼见独立于长台南边的猛禽向他点头,立即会意,指挥乐队奏起哀乐。乐声一起,台下闹哄哄地的众禽兽立即停止嬉笑,肃然望向台上。
哀乐止,鸡五姐——淡黄色的小母鸡——跳上长台,用沉痛的播音腔播报道:“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李家大院禽兽界的各位兄弟姐妹们,大家下午好,英雄母鸡花花的追悼会现在开始。苍天无眼,大地含悲,今天下午,就在我们大院,大沂蒙山区的禽兽界又出了一位英雄母鸡,她不畏强暴,为了捍卫下蛋的自由宁死不屈,充分彰显了雌性家禽的坚贞与伟大……”
长台下,丑老鸭鼓足勇气来到北边的槐树下,仰头向瞌爷打招呼道:“嗨,你好!”
瞌爷见是丑老鸭,问道:“咦,老丑啊,有事吗?”
丑老鸭问道:“你们……你们是要去海边吗?”
瞌爷回道:“是啊,怎么了?”
长台上传来鸡五姐的声音:“下面有请猛禽院长为花花致悼词。”
猛禽来到台中央,望着下方沉声发言道:“哀乐哀声阵阵起,热血热泪向谁流?山河破碎,天地同悲,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聚在这里……”
丑老鸭:“能不能……能不能……”
瞌爷眼望台上,应道:“嗯?”
猛禽:“……深切哀悼丑老鸭的离世。其实我跟大家一样,直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老丑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众禽兽:“啊!?”
瞌爷双眼圆睁:“嗯!?”
树上的众鹰鸟连同院里众禽兽,齐刷刷地向丑老鸭望过来。
丑老鸭如遭雷击,呆楞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迎着众禽兽诧异的目光向台上望去,全身不住地发抖。
长台上,猛禽仍自顾自地说道:“……一只鸭丑一个阶段容易,难的是一丑丑一辈子,丑老鸭的一生是纯粹为丑而生,为丑而死的一生!丑老鸭的离去,是李家大院家禽界的重大损失,我们深切地怀念他,鸭族不会将他忘记,家禽界不会将他忘记,他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在猛禽抑扬顿挫的念诵声中,金雕慢慢闭上了眼,而雕背上的瞌爷则同情地望着丑老鸭。
石台下,鸡五姐忽地反应过来,忙向猛禽喊道:“错了,错了,猛哥,死的是花花,不是老丑!”
猛禽抬起头,推一推金丝眼镜框,从南向北扫视台下,目光如一道锋利的巨型镰刀,将所过之处的禽兽头颅如稻穗般成片割倒,到最后只剩下丑老鸭那颗丑陋的鸭头还勉力歪挺着,如鹤立于稻田之中的一支野麦。他望着那颗鸭头,如望着一团虚无的空气,坚定地说道:“没错!死的是花花,可我觉得,今天最应该被追悼的是老丑——花花虽然死了,但她还活在我们心中,而老丑,虽然他还活着,但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说罢,他跳下长台,昂首阔步,穿过如潮水般闪向两边的众禽兽,来到丑老鸭面前,望着他,痛心疾首地说道:“老丑,刚才的悼词是我亲自为你而写的,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写好了,放眼整个家禽界,能享受这种待遇的有且只有你一个!可是,老丑啊,兄弟我这样对你,你却跟我说要离院出走,去看什么劳什子的大海……老丑啊,我心好痛啊!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我们已经失去了花花,难道你还要我们再失去你吗?如果你死在外面,谁会为你致悼词?谁会为你画遗像?谁会记得你?”
鸡五姐与鸡九妹等众母禽泪眼婆娑地望着丑老鸭,动情地叫道:“老丑哥,别走,别——走!”
白羽胖公鸡也上前劝道:“老丑啊,都一大把年纪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肥肚麻鸭也附和道:“就是啊,老丑,听猛哥的话,别闹了!”
丑老鸭:“我……”
猛禽又上前一步,以罕有的温情语气说道:“老丑,你知道吗,本来今天如果花花不出事,我是要提拔你做咱们院里的思想部主任的,将来,等我为主人献身之后,你还将成为咱们院里的下一任院长!”
这时,众公禽纷纷聚过来,一起叫道:“老丑!!!”
丑老鸭:“可是……我……”
眼见丑老鸭仍未彻底折服,猛禽忽地挥翅,暴喝道:“来呀!”
“到!”
长颈鹅推开众禽兽,应声走到丑老鸭身前,以昂然的气势俯视着他,说:“李家大院禽字十三年,我院禽兽界曾出了一位鹅族英豪,这位前辈风姿高迈,意气赳赳,堪称千年来禽界之翘楚,鹅族之精英。然而他却误入歧途,为寻一己之自由,竟而抛妻弃子,离院出走,谁知出院门未及百步即为土狼君断喉,最终落得个肝脑涂地、骨肉成灰的下场……老丑啊,这你可知道?”
丑老鸭全身一震:“啊!?”
猛禽再挥翅,肥肚麻鸭应声拖着肥肚冲过来,面向丑老鸭侃侃而谈道:“李家大院禽字十七年,我院曾出了一只鸭族大德,这位前辈禅心超脱,智慧深湛,堪称五百年来禽界之神禽,鸭族之圣鸭。然而他却为一只野禽所魅惑,竟而弃禅修,绝禽义,因情还俗,为爱私奔,谁知出院门未及五十步即遭黄鼠狼君突袭,最终双双毙命于黄鼠狼君的利齿之下……老丑啊,这你可知道?”
丑老鸭茫然摇头。
猛禽再一挥翅,白羽胖公鸡跳到丑老鸭面前,冷冷地道:“李家大院禽字二十五年,我院曾出了一只鸡族羽士,这位前辈天资聪颖,根骨奇佳,堪称百年来禽界之全真,鸡族之仙长。然而他却为一飞鹰哄欺,竟灭玄心,弃道学,断无为,绝丹修,一心入世,意欲登泰山以啼日唱晓,谁知他甫有此念即被主人以大神通查知,不仅自己落得个身死道殒的下场,更累得满院禽畜尽遭屠戮……老丑啊,这你可知道?”
丑老鸭低着头,那些言语如梦境中的那只巨掌一般压在他身上,压得他身心疲累,只想趴下长睡一场并再不醒来。
这时,长颈鹅、肥肚麻鸭与白羽胖公鸡一起上前,从三面围住丑老鸭,于猛禽的又一次挥翅中,齐声向丑老鸭暴喝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丑啊,此时不回头,更待何时?”
丑老鸭终于支撑不住,“扑通”趴在地上。
猛禽走过来,俯视着丑老鸭,凛然说道:“老丑啊,当初我们禽界祖先为了族群的长存久安,毅然以大智慧率领众禽归附于人族,自那时至今已有数千年矣!数千年来,我们谨遵祖训,寄居庭院之内而免受颠沛流离,托佑于人族铁翼之下而免遭恶兽欺凌,按时向主人牺牲奉献而得五谷供养,这才得免于像其他野生禽类那样亡种灭族,这才有了今日禽界兴旺繁盛之局面!由此看来,祖宗之法绝不可变!祖宗之法绝不可违!祖宗之法绝不可更改!”
众禽兽受到感染,纷纷围过来,尽皆昂头挺胸,眼中闪着骄傲的光芒。
猛禽继续慷慨激昂道:“院门之内,温暖祥和;院门之外,步步皆血,千百年来,多少禽类只因一念之差而惨死于院门之外,老丑,现在你要做其中之一吗?向前一步是背叛,向后一步是温暖,老丑啊,即便你不在乎自己的安危,难道就不为禽、为兽、为我满院生灵的安危着想吗?”
这时,长颈鹅、肥肚麻鸭与白羽胖公鸡一起上前,长颈鹅与肥肚麻鸭从两边扶,白羽胖公鸡从后面托,合力将丑老鸭从地上架起来,让其正对着猛禽。丑老鸭虚弱地抬起头,望周围,但见赳赳而立的猛禽,正与周围的众禽兽一起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雕背上,瞌爷忽地仰头大笑:“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笑声中,金雕骤然惊醒,展翅飞起,惊叫道:“怎么了?怎么了?爷,怎么了?”
下方,猛禽伸翅轻拍着丑老鸭,柔声说道:“哥啊,听弟弟一句劝,生于斯,长于斯,就跟我们一起终老于斯吧!”
丑老鸭点点头,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泪水滚滚而下。
空中,金雕载着瞌爷忽地疾冲而下,抓着丑老鸭冲飞而起,不远处的大黑狗撞开众禽兽飞扑过来,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老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