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肩头的手,我哆嗦了一下。
“你想要吓死我啊!”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恍然发觉自己的右手正紧紧攥着圆珠笔。左手正缓缓从她的手上离开。
“我刚做梦,一只丧尸趁我不备将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你这么一搭,带给我的‘梦中触感’可真实了!”
眼前的姑娘靓丽可人。她半是玩笑半是严肃道:“好了,我的大教授!你快去看看那个病人吧。”
“琦琦,病人怎么了?”我抄起挂在凳子靠背上的工作服,向着办公室外走去,边走边换上衣服。
琦琦小跑着跟过来:“他又开始在那里闹腾了。鬼啊怪啊的吵个没完,拉都拉不住。这次还打了我们两个医护人员呢!”
“典型的幻想症。”我停下脚步,“再制不住就打一针镇定剂。”
我到102病房的时候,他已经安静下来了。
这是一位穿着长衫大褂,特别像说相声的中年人。我对这人真没啥好感。应该说,他是我们这行都比较抵触的一类人——神棍。
在我看来,就是骗子。
据我们医院一个与他住在同一小区的医生说,这人之前一直在附近的公园里拉人算命:“小姑娘/小伙子看相吗?”、“大妈来看看噻,不准不收费的。”、“大爷,您今天不太对头啊。”、“年轻人算桃花吗?”等等。
我脑补着那画面都觉得尴尬。
不过说真的,这位老兄是我遇到过的最难搞定的妄想症。
不发病的时候逻辑清晰,发病的时候逻辑也特别清晰……要不是我在这一行呆久了,我甚至会怀疑是他脑子不正常,还是我脑子不正常了。
“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我拿过一张四边都包着泡沫的小凳子坐了下来,“一起聊聊呗。”
他机警地看了我一眼,尔后又舔了舔嘴唇,双手不停地搓动着,喉结随着他的吞咽动作看得特别明显。
这是典型的非常紧张的表现。
“什么又见面。你每天都来。”
我尽可能温和道:“你不要那么紧张嘛,我就是闲得无聊想找人聊聊天。我感觉你很有趣。”
他的眼睛四处瞟着,双手时握时松,看起来仍然很不安
这让我很疑惑。
作为“安抚老将”,我对付焦躁不安,或者惶恐激动的病人是极为轻车熟路的。但是他……
“别站着嘛,坐下说会儿话。”我再次笑眯眯地邀请他。
“我们就保持这种距离。”
“当然。”我耸了耸肩,一摊手,“我不反对。”
顿了顿,我摊开笔记本,问道:“虽然,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其实也很喜欢什么灵异故事的,仔细同我说道说道呗。就你看到的那些鬼啊什么的”
他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我意识到这话题可能切入得太快了,必须马上停止。
“哦~是这样的。我吧,业余还是个小说作家。你猜猜,我写的是哪一类小说?”我故作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他还是死死盯着我,但眼神中好奇的眸光正漫上眼角。
“灵异小说。想不到吧!神神鬼鬼信不信是一回事儿,能不能当茶余饭后的谈资那是另外一回事。今天就当我来采访你,搜集点小说素材。你看成不?”
我一直在观察着他。他似乎是做了个调整情绪的深呼吸。
“你真的要听?”他郑重其事地问我。
“对。我很需要。我现在卡文了。”
“这很可能会颠覆你的世界观,你还是要听?”他的神色极为严肃。
我愣了愣,有种怪怪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到底谁才是医生!
“你说。”我尽可能装作放松而自在的模样,“此刻,我真是巴不得越离奇越好。”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不是你,我却是我?”
“啥?”我本来准备下笔记录,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把我问住了,“抱,抱歉。我没听明白。”
他的眼中不知为何突然绽放出一种光采,而且眼神清澈通透,一点也不像是有心理疾病的人。
“你已经不存在了。还有他们也一样。”
我总算明白过来,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哦~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都是鬼。你是人。”
“对。”
我无奈苦笑:“如果我是鬼,你怎么看见我的?”
他似乎很嫌弃一般:“你生前真是写灵异小说的?没听过‘阴阳眼’吗?”
“……”
“我知道。只是,那太过玄乎了。我没见过。”
“那你怎么肯定就没有?”他反问我。
“……”
好口才,我认怂。我心里这么想。
“都说阴阳两隔。可是你看,我刚才不就拿了这房间的凳子坐下来了吗?鬼是碰不到阳间实物的哦~”我尽可能选择保险一点的话述与他交流。
他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那是因为你在的这个地方也死掉了。”
“……”
“哦,这样的话,你为什么坐得了我们鬼的椅子呢?”我指了指他屁股下面的靠背凳。
他忽然走到我面前,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我有一种被洞穿的感觉。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气场被他的气势一点点逼入角落。
“你确定这是你们医院的椅子?”他的笑容很诡谲。
这一刹那,我居然开始有点动摇。
我硬着头皮笑道:“不然呢?”
“你去坐坐?”他朝自己的椅子瞥了一眼。
我心中直犯嘀咕。
“这有什么的。我坐给你看。”
如果我早知道这一“坐”会坐碎我的三观,我是绝对不可能坐上去的。
可是,没有如果。
我坐了下去……
那张椅子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到了我的对面!
我不死心,再走过去,再坐。
它却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到了我的对面!
“不,这不可能。”我的笑容开始僵硬,甚至有点维持不住,“你不会是搞了什么杂耍的把戏吧。比如幻术。”
他学着我惯用的姿态摊手,耸肩,尾音上扬“嗯哼”了一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敢不敢让我抓抓你的手?”我的眼睛突然一亮。
他明显迟疑了一下。
我心中的大石头豁然落地。我开始找回自信。可同时,我也疲惫到了极点。
“可以。”沉默半晌后,他看着我,眼神中充满决然。
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下抓握住他的手:“你看。”
“告诉我,这手是热的,还是凉的?”他一字一顿,问我。
我情不自禁颤抖起来——因为,我发现自己感受不到一分温度!
它是鬼!我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
可同时我拼命试图说服自己,这世界不可能有鬼。
“现在几点了?”他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背后。
我用尽全力忍住哆嗦,故作镇定看了看表:“六点多。”
“你几点下班?”
“六点。”
他似乎是在下逐客令:“医生,你该下班了。放心,我会安静地呆着的。”
“好,好。”我如蒙大赦,想也不想出了病房。
守在外头的几个男护士立马锁上了门。
“你怎么啦?脸色很差诶。”琦琦看了一眼我,关切地问道。
我只是下意识回答一句:“我该下班了。”
然后,不再理她,一个人默默回了办公室,收拾收拾东西,向着医院大门口走去。我拉开门的一瞬间,整扇门都被刺眼的阳光所铺满,彻底将我吞没。我感到自己坠入了一片光海。灼灼光芒中隐隐有我不熟悉的建筑轮廓。
医院的对面不是一条小吃街么,怎么像是居民区?我努力凝视着眼前模糊的街景,大惊失色。
我僵立在原地。耳边有人的对话声传来。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这片儿区房子不好卖。年轻人,你们要是命不够硬的话,还是别贪便宜了。”
“出什么事啦?”
“看见这对面的地儿了吗?这是一家医院。可是十多年前,它……”
“怎么了?”
“十多年前就没了!”
“怎么回事?”
“大概是天注定的。这家医院收了一个疯子。也不知道怎么检查的,居然没发现他身上藏有威力特别大的、很先进的炸药。”
“据说啊,那疯子在墙角徒手挖了个洞,将炸药放了进去。在他的主治医生下班前最后一次同他谈话结束后,点燃了炸药。”
“对对对。当时整个医院就炸成一片废墟!后来消防员什么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
再往后的对话是什么我已经没法听下去了。我的大脑随着几句重要的对话而停止了运转。
吱呀——
门缓缓合上了。
收尽最后一缕光辉。
我转身,发现自己在自己的办公室,正伏在桌子上。
琦琦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
我目光呆滞,机械地转头看了一眼钟表:下午五点四十分。
“你怎么啦?怎么魂不守舍的?”琦琦抱着记录本,问道,“你没事吧?”
“诶,我和你说啊,那个102房间的病人又发病了,在那手舞足蹈……”
我看着她,艰难地扯起一个笑容。
没想到,在我感觉也就一个小时不到的工夫,居然十年了!
更没想到自己竟早就死了。
“现在明白了么?”他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
我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你心目中的‘神棍’喽。”他笑起来,自信而风趣,“现在科学发达了。没人再相信这些。可是,有些事还是要人来完成的。”
“我在这里布下了一个大阵,为的就是送走你们了。再过一阵,这里就要开学校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你们倏地变作了鬼却不自知,这很正常。”他叹了一口气。
我也叹了一口气。
“你还有什么愿望么?”
我沉默片刻,有些感慨,道:“以前我很喜欢听音乐会。因为工作,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好,我满足你。”
不知怎么地,我就听到了一段我从来没听过的,旋律极为特殊的音乐。但它让我很舒服,我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