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大颗大颗掉下来,她不擦,很久以前他会来哄她。她委屈了撒泼张嘴咬他,他就不知从哪变出来一块太妃糖塞进她嘴里:“属小狗的?怎么还会咬人?”她更加气急败坏拿脚踹他,怒目圆睁,连流泪也忘了。一双刚刚哭过的眼睛瞪得老大,水汪汪的,他嘲笑她说她就生气的时候最可爱,气的她瞬间就又炸了毛。
上大学的时候她听一首歌叫“三寸日光”,歌词是这么唱的:“深秋山顶风微凉,恋人并肩傻傻看夕阳,阳光你为我敞开的天窗,一段日光落在手心三吋长;你说秋天早上的日光,一吋能许一个愿望。”
她听了这个歌很有感触,因为想到阳光照在自己高耸挺立的愿望树上要有好几米长,按照一寸阳光一个愿望这定律来讲,她得许多少个愿啊!说不定以后还能靠着贩卖愿望发家致富。但这想法存在了五秒钟就被扼杀在萌芽状态,原因无他,主要是左宜音拿着本少女漫画优哉游哉的提醒道:“你那棵愿望树好几年前就被砍伐了,现在那地方是个欧式小钟楼。”通过贩卖愿望奔小康的愿望难以实现,她只能认清残酷的现实,继续和大英四级的练习题进行艰巨斗争。
她那时想,她的愿望树就只能和那些十六岁以前的记忆一起掩埋了,终其一生,只要想起,便是怀念着的幸福。可他却将那份文件交给她,在那个除夕,在那些漫天的花竹烟火里。他说:“丫头,我把你的愿望树还给你。”
他把她的愿望树还给她——
可她埋在树下等待发芽的心愿却再也实现不了——
南瑾言?尚玖月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她看着光影斑驳里他的侧脸几乎要流泪,他已经那么瘦,瘦的不成样子,可那双眼睛里却还是神采飞扬。他骗她说:“我要调去美国工作,你们回来看不见我可别忘了有了孩子要认我做干爹。”她点头,顺着他说:“那你就快点回来,我们想抵赖也说不定呢。”那样虚伪又平静的假面,竟谁也不戳破。他微微笑起,转过头去看烟花,她就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着他,看他从容温和的样子,滴水不漏,点尘不惊。他伸手揉她的头发,说:“丫头,我从没想要有多出众,我只希望能有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平时每天上上班,周末节假什么的就陪着一家人看看电影郊郊游,最重要的是有我心爱的姑娘陪我走过一生,就已经足够。”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谈起,谈起愿望,谈起人生。她看着他漂亮的唇线翕翕合合,姹紫嫣红的弧光在天边滑落,像是一场奢侈绽放后盛大的凋谢。
那句话,她不能说。
她攥紧弯曲的手指坚持:“会的,你喜欢的姑娘一定会陪你走完一辈子的!”
她会陪他走完一辈子。
别的话,她却不能说。
火光渐渐暗下去,远远地那些喧嚣隔过薄薄的玻璃,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恍如隔世……
那是从十几岁就驻进她心底的翩翩少年。十多岁的年纪,天蓝水清,她一身骄气鲜衣怒马,常常是一串笑音遗落过整个校园,回想起来还是银铃落花。而如今,万丈红尘中摸爬滚打一圈回来,却最终各奔结局。十年,整整十年,她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用来等他,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回的他。
她视线忽然有些模糊,耳边是尖锐的嗡鸣。她想不起来那些事情,那些代替他留下来陪她一辈子的事情。她竟然忘记了,这样轻易地、安然的、忘记了……
最后的印象是刺耳的挠门声,她听见好像是儿子在撕心裂肺的叫妈妈,她挣扎着想去开门,却忽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
玖月是被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刺激醒的,她对这种气味太过敏感,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她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是在这种味道里离她而去,所以,她每每闻到这种气味都会寝食难安。
她眨了眨眼睛勉强分辨出眼前的状况。
病房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商远,他负手站在窗前,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大概不太可能是夜景,因为再好的夜景也已经被拉起严丝合缝的窗帘阻隔。
为了打破这种沉默,玖月率先咳嗽了一声,示意她已经醒来,商大总裁可以上前表示慰问了。但窗前的人一动不动,既没有冲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也没有迅速端上一碗鸡汤,仿佛是被贴了僵尸符。玖月分析这场景不同寻常,遂小心应对道:“商尚呢?你送回家了?”
商大总裁站在窗前说:“嗯……”
玖月一拍脑门想起来:“哎呀,坏了,你那个应酬应酬,完了完了,对不起哈……”
商大总裁继续站在窗前说:“嗯……”
玖月一愣,一般正常情况下,凡遇这种情况,商大总裁总是习惯抬手赏她一个爆栗,然后批评她说:“你呀,就会捣乱。”但今天他形容如此冷漠,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难道是这次的应酬非比寻常,经她耽误损失惨重?她战战兢兢的求证,商大总裁连头也不回的说:“还好。”
被这不冷不热的态度逼得几欲发狂,玖月“蹭”的从病床上坐起来:“商远,你这是什么态度?!”
商大总裁的背影微微颤了一下:“我永远都做不到比他对你更好。”
玖月僵在当场,他说的是谁,她当然知道。
南瑾言——
这些年,这个名字他从不主动提起,像是他们生活的一个禁区,能避则避。如今忽然闯入,他说的却是:我永远不可能比他待你更好!他这么说,是委屈了,是失望了,还是绝望了?
她走下床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脸颊轻贴在他的背上,轻声说:“商远,你很好……”
“我很好?”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激到,他全身上下的肌肉骨骼瞬间绷紧,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很好!”
他转过身来扳正她的肩膀:“我很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肩膀被攥的生疼,她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他已出声为她解惑:“如果不是商尚发现你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怎么叫都没有反应,你是不是就打算把自己淹死在那里,然后去找他?”他的手始终攥着她的肩膀上,攥得死紧。玖月勉强挤出一丝神志总结,归纳出这段话有两个主旨:一是她刚刚晕倒在自家浴缸里险些溺水而死,幸得儿子相救,面对如此救命大恩,玖月认为此前儿子诸多大逆不道的顶撞行为可以从宽处理不予计较;二是面前这位男士显然是把她不幸溺水的经历视为了自杀或是殉情,这一点着实令她觉得莫名其妙。
对面的男士显然很沉浸在自己想象出的剧情中,继续对她进行一系列的疑问质问和反问,玖月觉得必须阻止这一事态的发展,于是果断打断:“我哪有?”这句话作为推脱责任的首选台词,理应能让滔滔不绝的美男迅速平复下来并使其坚定不移的态度得以动摇。美男果然平静下来,却是眸光几度流转,冷笑一声,伸手在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摸着什么。长年受香港警匪片的影响,玖月下意识的觉得这是谈判不成要杀人灭口的拔枪动作,火速跳离三步。不料美男却在本应握枪的手里握了一款诺基亚N95,她一时惊讶,小腿磕在了桌角,疼得哇哇直叫。
他把手机交到她手里,蹲下去帮她揉撞疼的腿,他平静下来,声音低沉:“月月,你不用不承认,你拨出去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他的号码。我撞门进去的时候,你整个人淹在水里,唯独右手,紧紧攥着它。”他叹了口气,又说,“月月,你放不下。我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你要放下,或者,要忘记他。我只是希望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一起养大我们的孩子,下一辈子,我会亲手把你交到他的手里,把你还给他。”
玖月呆愣的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她以为她忘记了,她以为她放开了,可是原来即使删除出电话簿,也不能从她的心里清除。她隐约记起号码是在指尖不用通过思考就输入进去的,像是一种本能。原来,她还是记得的;原来,她在他给的愿望树下许的第一个愿望终于实现——
请让那些记忆代替他,伴我一生。
月朗星辉,她微微闭眼,眼睫颤动:“商远,对不起……”
揉在小腿的动作微微停顿,她听见他轻微的叹息声:“没关系,月月,我只要你一生平安……”
最近,商先生应商太太的请求很少回家。
堂堂总裁大人卷铺盖卷住办公室,惹得全公司人心惶惶。
员工层面不过是盛传一些总裁和总裁夫人感情不和的流言蜚语,附加新进公司一些颇具姿色的小姑娘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随时准备取代糟糠之妻,飞上枝头变凤凰。真正头疼的是公司的高层主管,总裁一夕之间变成工作狂,他们自然更要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加班变常事,通宵也有时,虽然公司业绩再创新高,整个管理层却是一片惨淡度日。
不过相比而言,还是有人比他们更郁闷。这个人就是始作俑者商太太。
商太太建议商先生少回家的目的是调虎离山,准备趁商先生这个大靠山不在家时好好修理一下大逆不道竟敢对老妈威信发起挑战的小商尚。可是经过上次溺水一事,她们母子已然尽释前嫌,商先生实在没有了不归的必要。更何况他此时不归,商太太就必然要担负起帮小商尚复习少儿英语的重任,要知道在考过大英四级后她几乎都快忘了英文字母长得什么样。
小商尚抱着几乎是他半人高的靠垫坐在沙发上兴致勃勃的观看CCTV6播出的哈利波特系列,玖月欲哭无泪的坐在旁边旁听。小商尚表示他很喜欢其中叫赫敏那个小姑娘,玖月惊悚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就是一个崭新的花花公子雏形,暗自思忖着等商远回来得和他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妈妈,妈妈,”小商尚忽然叫起来,“你看他底下的字幕翻译错了!”
玖月不能置信,否决道:“你不要胡说,这是CCTV的节目,是中央的,怎么可能会有错?”想了想觉得不够完整又补充道:“即使真的有错,也是中央为了更表达深刻的意义而故意用错的。明白了吗?”
小商尚偏着头冥思半晌,摇头表示不明白,并说:“妈妈你看,他翻译的是正在怎么怎么样,显然应该对应现在进行时,而英文明明说的是过去完成时。而且我也并不觉得中央将他刚刚去了厕所和他正在去厕所这个语句故意翻译错有什么深刻意义所在。”
玖月想要自圆其说,却找不到任何有力论据来驳斥儿子,震惊的不能自已。她疑惑道:“你已经学到过去完成时了?现在少儿英语都讲到这等难度了?可我当年高考的时候还不能区分清BE动词和是动词。”
小商尚形容沉默的看了她一会,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妈妈,你不要灰心。其实,少儿英语并没有讲到过去完成时,是爸爸教我的。”他顿了一顿,又咬了咬下唇,最终叹了口气说,“可是,我想我应该提醒你一句,BE动词和是动词其实是一种词。”话毕,摇头叹气的爬下沙发走开了。
……
晚上,玖月买了一桌好菜等着商先生回来享用。其实她本意是做一桌好菜,无奈尝试到晚上六点多,差不多毁掉了半间厨房,做饭一事只能悻悻作罢。在三次打掉小商尚意欲偷吃烤鸭的小手后,商先生终于按时打电话回来,表示他今晚住在公司,就不回来了。
玖月握着听筒傻在那里,感觉全身的力气正在一点点,一点点的流泻出去。
小商尚爬过两个椅子来拽她的衣袖:“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玖月伸手去抹,才惊觉脸上有泪。她赶忙笑了笑,夹了一大夹烤鸭肉放到小商尚碗里,说:“没事,妈妈刚才炒洋葱辣到了眼睛。你爸公司忙,今天就不回来了。你快吃,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商尚怀疑的看了她一眼,其间果断的吃进一口鸭肉,口齿不清的安慰道:“没事妈妈,除了爸爸,你还有我呢!”玖月夹菜的手微微顿住,她怔愣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有些温暖的东西缓缓流过心房。小商尚咽下嘴里发音的障碍物,继续说:“你看,就算爸爸不要你,他也不会不要我。我是他亲生儿子么!等我长大了,家业肯定是传给我的,到时候我再把你接回来,这偌大的家产还不是咱们一家三口的。”
玖月惊悚的久久不能有所言语,她勉强定了定心神问:“这……这……这是谁教你的?”
小商尚再夹过一口鸭肉:“宜音阿姨说的。”
玖月简直咬牙切齿,决定以后只要左宜音到访,一定要将小商尚赶回自己屋里做儿童英语练习题。
收拾碗筷的时候,小商尚自己爬到椅子上去看专属于他的灰太狼备忘台历。翻过一页,他提醒玖月:“妈妈,咱们这个周末该去看干爹。”
瞬间的空白划过玖月的脑子,她愣了一会才回过头来看已经向自己道过晚安爬上床去睡觉的儿子。
她没有食言,从小商尚出生开始,她就每天都对他说他有个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干爹!后来商远吃醋,这句话就改成了小商尚有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爹和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干爹。
周末要去看他,可其实也只是一家三口去到他帮她找回来的愿望树下,告诉他,他们一家现在很幸福,再告诉他,他在美国也要很幸福。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就不知道。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告诉他“我很好”,求他安心,求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