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冷菜热菜是换了一桌又一桌,却不见有人大动,都等着南瑾言资产评估的结果。资料合同人手一份备了个齐全,显然的煮酒毕公事,是半点也不伤和气的做派。她从旁边看着他,眼睫微垂,那样一个清秀的侧面,却是指点之间,杀伐果断,不见半点拖泥带水,一场盘根错节的复杂收购已经眉目分明。饶是这样,菜也已经过了几巡,倒是人人都劝起酒来,一圈一圈的轮,谁也跑不了。她心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能喝酒,一滴酒也不能沾。可是那么多的人闹着哄着,眼看推都推不了。他推脱不过,所幸就不推了,那么大杯的洋酒一口气灌下去,一滴不剩。
全桌的人都叫好,只有她季南帆手心发凉。
她记得曾经,校园里那棵槐树下的他永远都是干净的如同流水天光的模样。那样一尘不染的少年,白衣如雪,眉目如画。时至今日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憔悴,这么……悲凉?
他行云流水的几杯下肚,周围的人竟是借酒装疯发了狠的灌他,他也不知是喝高了还是怎么,竟然来者不拒,最后几乎是被她架着走出的包厢。
上了车他竟然耍起小孩子脾气,死活不肯回医院,还扬言威胁,如果她敢开车,他就敢从车上跳下去。她被他闹得头疼,认识这么多年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以往不论什么样的情况,他也总是温文尔雅、君子如玉的。就只好顺着他问:“那少爷你要去哪啊?”他笑嘻嘻的说了个地址,眼睛晶晶亮亮。
地址离医院不算远,她也就随着他的心意,载他过去。他则一路上都认真的看着前方,好像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她拐回了医院。
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执意来这种地方。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小区,半新不旧,是没有半点特色的万家灯火。她还来不及将车停稳妥,他就已经一个人跑下去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整个人倒像是梦游一般,她不放心,就跟了上去,他走得并不快,但是熟门熟路,沿着迂回曲折的楼梯攀爬而上,楼梯间声控灯昏黄。他爬了很久,终于停下来。
她停在楼梯中间静静的看,他似乎在找钥匙,找了很久却没有找到,他忽然失去耐性拍门叫起来:“丫头!开门。”
没有人应他,楼道里空荡荡的,嗡嗡回响着他的声音。
他又叫了几声,仍旧没有人应,他似乎很累了,忽然坐下来,就坐在磨得发光的水泥楼梯的台阶上,然后靠着墙,慢慢阖上眼睛,小小声说:“丫头,是我,我回来了。”
她站在几级楼梯下,不敢动,怕惊扰到他。
他又喃喃的说:“丫头,我有多爱你,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她心底忽然生疼,他明明知道她已经不在,明明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声控灯暗下来,她就只能借着熹微的月光模糊的看见他的剪影。他微微皱着眉头,眉心有细小的褶皱。他就坐在这样冰冷的地面上,却像个迷了路又终于回家的孩子,一点点,放任着眼泪满溢出来。
那一年她曾笑言:“连自己喜欢的人你都狠得下心,你这家伙,迟早会遭报应的。”可她不曾料到竟会一语成谮。她没有想过他怎的又一天要收这种罪,吃这种苦。
丫头,丫头……
他每一声都叫的那么小心翼翼,仿佛是呵护即将破碎的珍宝。
她忽然记起他曾辩驳她说:“南帆,我不想死,一点也不。你不明白我有多想活下去,哪怕一天都好。因为这世界上有我想守着的人,我害怕我走了她会过得不好……”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安排好。可却只能坐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结局逼近,什么……都改变不了!
心里存留下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穿刺而过,一瞬间,痛彻心扉。
她忽然为这个从来都是光芒耀眼的男子觉得惋惜,觉得无力……
曾经多少日子,他们距离的那样近,却是咫尺天涯,即便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的距离……
……
《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很多很多钱,我一定要把这里买下来。”
“你喜欢?”
“才不!我要把它铲平,我的愿望树被埋在里面。”
“傻丫头,那只是棵梧桐树。”
“你胡说!我的愿望都在那里面。”
他忽然惊醒过来,已经满身冷汗。他又梦见了。十几岁的小姑娘穿着火红的长裙子,头发高高梳起来,笔直的站在政府划地新商务区的欧式建筑苑前。
那是他的丫头,她从小就尽是执着些没人在意也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事,真是笨!偏偏她还总不爱承认,常常一句话就被惹得炸毛,她炸毛的样子很可爱,两边的脸颊鼓起来,冲着人家吹胡子瞪眼。
他想着忍不住笑。
商远也说:“我就再没有见过这么傻的姑娘。”可见她是的确笨得少有。
开了床头灯,幽弱的白光笼在床头小小的方寸之间,好像是濒临黑暗吞噬的边缘,微弱又绝望。他摸进几柜第二个格子里,细心分辨,终于找出一叠文件。是商务区收购重组的规划案,是季南帆拦了好多次他却执意接下来的那个案子。
犹记得季南帆被他气的简直发疯,随手抄起水杯砸在地上,水花四溅。她骂他:“南瑾言你混账!你要钱不要命了是不是?妈的不就是一群高官子弟吗?他们是给了你多少钱多少好处?值得你拿自己的命去巴结?我告诉你,我是不会让你去的!”
他笑着看一地的碎玻璃碴,不说话。
他不知从何说起。
以他的情况,的确是该推了所有的工作。可是他想,也许他还能为她做点什么;也许……他还可以……
白纸黑字,有他一方小小的印信为证,是夹杂在那么多文件里最稀松平常的一页,是一张地契。
他当时说:“我只要那块地。”
对方一愣,笑道:“南律师您开玩笑呢吧?那是整个CBD的中心,不是重建写字楼就是改成花园型商务中心。”
他摇摇头,再说了一遍:“我要那块地,我只要那块地。”对方犹豫不决,他却轻轻掸了袖口的灰尘,“你选,一块地,还是整个商务区。”
对方咬了咬牙,终于签字。但大约是出于好奇,还是问:“南律师,您是打算怎么开发那块地方?”黄金地段,稍加投入,回报无限。
他小心翼翼将文件收好,听见他问抬头粲然一笑:“我要用它种一棵参天的梧桐树。”
对方愣了,半晌才“啊?”了一声。
他已经摇摇头,起身送客。
他要用它种一棵参天的梧桐树,挂满丫头的心愿。
她说她的愿望树埋在土里,让飞下来巡查的天使们看不见她的许愿,所以才事事不能如愿。
那么,他就让她的愿望树破土而出,参天而立,让她的心愿,比谁,都更容易实现!
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页,是他留给她的权限转让协议。把两张纸轻轻叠在一起,他微微叹了口气:“丫头,我把你的愿望还给你。”
有生之年,我只能把愿望还给你……
可你,却是那么执拗,那么的坚定不移!
商远那句话说得是真对,他那天喝高了才会找他来发牢骚。
“她哪是傻,哪是笨?她那是死心眼!算计清楚了将来无以为报,就竟然连我对她好都不要。她一颗心全在你身上了,我对她多好,给她多少,硬是一点也挤不进去。”
“瑾言,我还真嫉妒你。要是有哪个姑娘肯对我这么用心,我二话不说列队宾利,21响礼炮行国宴大礼迎娶回家。可我满世界的找,竟然再也找不着第二个她。”
“我是真的佩服你,你能亲手把她放开,如果是我,一定不行。可是南瑾言,你知不知道,这一辈子,你再也找不出一个人像她这样爱你!”
再没有人——像她——这样爱你——
他闭了闭眼,薄薄的两张纸拿在手里,竟然就觉得安心。
他是那样庆幸自己是在那样美好的时光里与她相遇,那样庆幸她曾一心一意的爱他,直到如今……
他同样庆幸的是她终于放手,终于决定不再继续等下去。
他握了笔,字迹便清秀的绽开在小小的便贴上:苍天保佑!
这一生免她苦,免她痛,免她惊,免她扰。
这一生能有人替我将她好好珍藏……
愿苍天保佑——
他这唯一仅有的心愿,在她有生之年,终得还报……
《三寸日光》
“妈妈,妈妈,为什么你给我讲的每一个童话故事结局都是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那后来呢?他们怎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漂亮的四岁小男孩拼命拽着妈妈的睡衣袖口,一针见血的提问。
睡意朦胧的人打了个哈欠,扔下已经完全不能满足自家儿子求知需求的童话故事书,一头扎进枕头里,凭空杜撰着解答孩子的问题:“后来啊,王子就变成国王,公主就变成皇后,公主贤惠又聪明,辅佐王子成了个好皇帝。百姓安居乐业,大家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小男孩皱了皱眉头,显然不很满意这个答案,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趴在枕头里的人为了避免窒息而死,自觉地换了个姿势:“因为这样才是幸福啊!你看,电视广告不是天天说么,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小男孩皱眉思索了一会,叹了口气道:“那爸爸和你肯定不幸福!”
门外开门的手一顿。
他们,肯定不幸福!
床上的人迅速清醒过来,伸手在男孩脑门上弹一个爆栗,正襟危坐道:“死小子,不许胡说八道!”
小男孩委屈的抱着脑袋吸吸鼻子:“你说的么,公主要贤淑又聪明,还要能帮助王子才是幸福呢!老妈你这么笨……”眼看魔爪再度袭来,小男孩果断的蹦到床下,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才把话接完:“而且爸爸总说你就会捣乱,爸爸娶了你,肯定不是个幸福的王子!”说着光着小脚丫“蹬蹬蹬”的跑了出去。
被儿子挑战了当妈的威信,玖月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她一步蹦下床准备追击,就听门外一声既撒娇又讨好的“爸爸”,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愤恨朝门板瞪了一眼,她咬牙切齿说:“死小子,别让我等到你爸不在的时候!”
于是,熄灯休眠的时间里,商太太一直在劝说商先生周六周日乃至各个法定节假日都可以留在公司加班。
商先生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桃花眼晶晶亮亮:“不困?”
“啊?”面对如此赤裸裸的美男计,玖月咽了口口水艰难继续道:“我说……你以后忙的话,就那个……不用总回来了。你那个……那个那个……哎呀,你别这么看着我行吗?你这么看着我我肯定就分神了啊,一分神还怎么能好好说话啊?”说这一番话已经被商先生连人带被子一并抱进怀里压在床上,沉沉的笑意透过被子传进她的胸膛,脸颊被他鼻尖蹭的痒,她别扭挣扎。商先生坏心的咬住她的耳垂:“不能说就少说,不困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做些别的。”他的手揭开她的被子再捞开长长的睡裙,一路点火,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还谨记儿子的教导大业,难耐挣扎说:“反正你以后能少回来尽量少回来……”耳垂被含住,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紧紧揪住身下的床单,“你……你……我就……”
商先生成功剥落了整件睡衣,一路顺着脖子一路吻下去:“你就怎样?”
怀里泥鳅一样的商太太挣扎扭动了几下,最终也没能怎样出个所以然,反而一遍又一遍的被商先生怎样。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子晒在脸上有些痒,她继续赖床,反正儿子已经被他老爹拎去上剑桥儿童英语补习班了。赖床赖到下午三点半接到商远短信说晚上有个应酬要带她出席,玖月一激动直接抱着被从床上滚了下来,也就顺便连滚带爬的窝进浴室进行洗漱工作。
整个人泡在满浴缸的温水里,考虑着晚上的应酬是穿那件长摆的黑礼服还是穿另一件镶钻的红礼服,猛然惊觉到生活是如此的奢侈又缺乏创意,自己真是已经步入了贵妇的行列。可以算是……梦想成真吧?嫁入豪门,只不过从南太太变成商太太,一切还是顺理成章。
水汽氤氲整面墙大的镜子,她躺着的时间太长,起的有些猛,头脑发晕,懒懒摊在水里不想动。
曾经那些少年时光,她有些记不清楚,他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去过哪些地方;他漂亮的容貌,干净的手指,为什么模糊地那样快,五年,她就已经不能清晰的回想起每丝每毫。有水滴落进平静的水面,溅开一大朵水花。她忽然的慌乱起来,抓过随手放在一边的手机下意识的摁下一串数字拨出去,手在抖,可对面是很温柔的女声在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是空号……
他不在了!关于他的一切都不在了……
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在温热的水里蜷缩起自己,像是某种受伤的小兽掐着嗓子嘶叫:“南瑾言,南瑾言,我该怎么办?我就要把你忘掉了,我怎么可以把你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