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肉光洁金黄,握住板栗的手如玉雕般晶莹透彻,一白一黄,蕴着莫名的诱惑。街道上的嘈杂瞬间消失寂静无声,只闻得他无比慵懒的嗓音在天地间隐隐回荡,仿佛亘古的声响:“那又如何?”
纳兰慡接过犹带余温的板栗,轻轻喟叹:“不如何,只是明了你当初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了。”
“我都不知晓,你又如何得知?”楚弱子浅笑,唇边的风华和纳兰慡有着些微的相似,“丫头,一别七载,过的可好?”
她默然不语,只是望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板材粗糙,屋舍简陋,却仿佛有着温暖的光华让她转不开眼。默然间,妩媚的笑容渐渐归为沉静,一如平稳无波的古井水。恍惚间,似乎又置身于那个华丽冰冷的琼楼玉宇中,飘舞的白色帘帐里,有着母妃日益衰逝的病颜。那实在不是段美好的过往,可偏偏刻骨铭心的让人叹息。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到底是母妃的哪门子亲人?”纳兰慡漫不经心的询问道,眼光也没有移开,依旧凝视着热热闹闹的街道。
七年前,母妃病重,眼前这个家伙以母妃央州亲人的身份入宫探视,一面之缘却牵扯出她长达半年的夜不能寐。明明宫闱森严,可他硬是有本事避过他人眼目进入她的寝宫,暮入晨出,只是为了带着一包栗子和她天南地北的胡扯一通。但不可讳言,她现今的心智见识与那半年有着不可磨灭的关联,就此而言,她还是需要感谢他的。
楚弱子不置可否的耸肩,没有丝毫解答的欲望,只是专心致志的剥着栗子,然后很有兴致的将栗壳仔仔细细拼成‘时机未到,佛曰不可说’的字样。
纳兰慡瞟了一眼字样,也不阻止他的自得其乐,那半年光景早已验证他的怪异无人能比。她依旧若有所思的望着街道,忽而间,眉目上扬眼里的万千风情转瞬为轻轻浅浅的水纹,水波涟漪开来,纯粹的仿若天山雪水融化的清泉。清泉缓流,流向街角那个面容焦急的娃娃脸。
楚弱子停下动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呆了呆。心头暗骂,面上却如沐春风,语气愈加慈善可亲:“丫头,你欢喜上了他?”
“没有,欢喜是世上最不真实的东西,聪明如我,怎么欢喜上一个笨蛋?如果佛曰‘可说’,不要找我,后会无期。”
楚弱子瞪着她离开的背影,嘴微张,将自己三十四年来如经典般般膜拜的优雅彻底的丢在一旁。
若不欢喜,眼神怎会温柔如水;若不欢喜,怎么步伐欢悦的如小鸟投林;若不欢喜,怎会将他这个三日师傅忘在脑后。这可该如何是好,千算万料,居然忘了这一着。天啊地啊神啊,问题大条了!
“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鹅蛋脸,杏眼,琼鼻,穿着黄色的短襦,白色曳地长裙,裙角绣着暗纹……”祝垣对着路边小贩再次重复,详细的仿佛真人就在眼前。
……小贩嘴张张,怪异的眨巴眨巴不是很大的眼,摸摸有些秃顶的脑门,随即笑眯眯的递出一枚玉环:“客官,你看看这块玉,正宗的和田玉,名家雕刻,最适合哄女孩子开心了。”
“哦,谢谢。”心中虽然急迫万分,但自幼的教导还是使得祝垣还是接过那枚纯属廉价的玉,从怀中掏出碎银子给他,“请问,我想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
小贩瞟了他身后一眼,颇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拍拍的祝垣的肩膀,极度同情道:“兄弟,我家婆娘已经够难伺候了,没想到你媳妇更厉害,漂亮是真漂亮,可也用不着你当着她的面到处夸她貌美吧。”摇头晃脑低头哀叹,“唉,做男人,大不易啊!我说大妹子,你就饶了我这傻兄弟呗。”手不停的将刚收到的银子揣进袖袋,生怕被左前方笑的不怀好意的女子给抢去。
祝垣诧异的回首,恰好对上她的眼。
急迫的心顿时松弛开来,仿若酷暑天气中跳入清冷的河水中,通透到底的凉意解去的满身的疲乏。惶惶不安了许久的心脏,终于有了归属的地方。
微笑,上前,紧紧拥住他的心脏,密切而不可分割。
他在纳兰慡耳边喃喃道:“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你可以不爱我,可是你一定得好好的活着,我真怕找到的是你的尸体……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你的笑……”
二十六载,他首次体会到怕的感觉,那种怕,似乎将他的心脏深深的挖去,痛彻心肺。那抹痛,让天地都失却了颜色,沉沦在黑暗中无法自拔。
纳兰慡被紧紧被拥住,心中充满困惑。她不过消失了一夜加半天而已,他……怎么憔悴成这副模样?黑眼圈还有冒出的青色胡渣,在他颜白如玉的脸上着实是不搭的很。
“猪,我快不能呼吸了,再这么下去,我绝对会在你手上玩完。”
祝垣忙不迭的松开手,仔细审视着她的全身:“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紧张了。你……没事吧?”
“有事的是你好吧。出了什么事?”纳兰慡任由他把她团团转的当个人形娃娃,虽然因为他的紧张呵护而有些小感动,但该问的还是得说出口,“他们呢?小蒋怎么会允许你出来找我这个坏女人。”
祝垣皱眉纠正道:“你不是坏女人。小蒋只是有些孩子气罢了。”
孩子?一个身材高大身怀武艺,还整日横眉冷对世人的孩子?纳兰慡对他的偏颇不置可否,笑容潋滟:“出了什么事?你……很不对劲。”
漆黑淳明的眼在阳光下微微闪烁,牵住她的手,祝垣避开纳兰慡探询的眸:“没事,我只不过看你好久没回来,有点担心而已。”
对上他闪烁的眼,纳兰慡心头顿时了悟,慢慢的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一寸一寸一丝一毫。和煦的阳光下,大手和小手慢慢分开,大手再度欲牵小手,却被小手不留情的打落。
青灰色的大理石台板,铺就出一条顺畅宽敞的南北大道,人来人往。南是来路,直通应七主城区,北是去处,径往央州。她笑颜依旧,他眼神闪烁,两人站在十字路口,突然间默然无言。
时间在默然间滑过,浪费着短暂不可知的生命。良久,纳兰慡叹息似的抚上额角,莺语轻柔仿若流水,冷冽的又如雪山之巅:“祝垣,你知道了多少,不要骗我。”
祝垣有些迟疑摩挲着手中的玉环,“我……你一定要去吗?”
她转过身子面向北向,看不见表情,娇小的身躯在阳光的映射下挺直如男子,“娘死后,所有的谜团似乎都和央州有关,我必须去。”
祝垣嘴角释然的勾起,漂亮的娃娃脸上满是腼腆的笑容。莫无可奈的拥住前方有些坚强有些脆弱又有些刁蛮凶悍的女子,大手握住她微微带颤的手,顺便塞进一块玉石,“我不会买玉,寒酸了些,可是……这是我平生第一遭送姑娘的礼物……”
暮春三月,湿气还是很重,重到她的眼眶里湿湿热热的好不难受,心头有些酸又有些甜,怕是刚刚的食物消化不良。讨厌的暮春三月,讨厌的呆子!讨厌讨厌讨厌!
她猛然转身埋入祝垣的怀里,不说话不动作,只是闭上眼紧紧环住他的身子,许久声音才闷闷的传出来:“猪,不要宠坏我,你这个大呆子,都不晓得我是谁就这样……你很讨厌知不知道!”
……祝垣心头涌出不尽的喜意,笑容愈发粲然,漂亮的娃娃脸瞬间散发出炫目的光彩。爱情面前,女人容光焕发美丽异常,其实,男子又岂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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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府,应七城内首富之府,可谓财力惊人,势力雄厚,理所当然的,应府府邸也绝对称的上富丽堂皇,琼楼玉宇间处处雕栏玉砌,粉饰虚华。
据她家娃娃脸相公所言,既然央州之行毋庸置疑,但天色已晚,回客栈又担心小蒋会阻止,况且应府主人是他义兄,既然来到应七城,不过来拜见一下实在是理不正言不顺。好吧,夫唱妇随是种美德,就当做观赏名门富户的冠冕堂皇一趟,再说,她也对于那个据说和她有九成相似的双儿很有兴趣。
只是啊,那个看上去英明神武、风流潇洒的应府男主人有必要见到他们一行时表现出那副蠢像么?还急匆匆的将她安排到这么一所庭院,清幽雅致的不见一丝人烟,而且与她家相公的住所可谓天南地北,鸡犬不相闻矣。
纳兰慡托着香腮,懒懒的斜倚坐在靠窗的软榻上,目光游离在窗外攀攀沿沿重峦叠嶂的奇草异藤,着实认真的思索着现在是否需要去见见那个一日未见得没良心相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只是不太记得那些妃子的怨妇状是怎生模样,早知道学起来卖弄卖弄也不赖。
“小姐,喝茶。”俊俏少年捧着清香四溢的香茗小心走近,少年心儿不自觉的猛跳。
“嗯。”接过香茗,决定多储配点水分,毕竟待会说不准还得演出个泪淹应府,“小玄子,虽然巧儿的手艺的确不错,不过你这副美美的相貌还是比较顺我的眼。”刚刚进入应府,这小子便找了过来,还名其名曰担心主子被欺负。
“小姐谬赞了,我下去忙了。”小玄子忙不迭的转身,猛跳的心总算稍微平静一些。
“慢着,我还有些事要请教你呢。"语气轻柔,柔的都快滴出水来了。
小玄子身子一僵,心儿猛然停顿,原本带笑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他慢之又慢的再次转过身,不甘不愿的对上纳兰慡笑笑的眼。
“小玄子,如果我没记错,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文常王府吧?你是否有空稍稍为你主子我小小解释一下。”不听话的家伙,怎么惩罚呢?有点小苦恼啊。
“小姐……”小玄子苦巴着俊俏的脸袋,嗫嚅着看向纳兰慡,小小的脑袋瓜子绞尽脑汁盘算着一个完美的说辞。
“怎么,王府太小,容不下你们这几尊大佛?。”她凉凉的瞟了眼摇头如拨浪鼓的小玄子,“她们呢?你还没有通风报信吗?”
“小姐,我们是担心你呐。”不及答话,先忙喊冤,先减小罪责再说,“福州生意出了些问题,鸯儿和巧儿过去查看,换我跟着你,可是……你也晓得的,我的功夫勉强自保,与其在后面事倍功半,还不如光明正大。”
“福州出了什么问题,需要鸯儿和巧儿一起去?”纳兰慡思忖道,无意识的摩挲着腰间的玉环。
小玄子瞪着那块做工粗劣质量下等的廉价玉环,极力忍耐上前扔掉它的冲动。天呐,他品味高雅的公主怎么会带着这种货色,这祝垣的眼光怎么如此差劲!
“嗯?”淡淡的鼻音提醒他还有一人在不悦等待。
“哦,那个啊,”小玄子窝囊的摸摸鼻子,很坦诚的尴尬笑道,“小姐,你也知道的,我对生意是七窍通了六窍,我……不知道。哦,对了,好像是有批丝料出了问题,有人通过福州商会想收购这批原料,不晓得是善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