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启回了宫中,一如既往,每日都去上朝,面对冉基与冉照皆谈笑风生,好似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的不快。
一日下朝后,冉启忽地对冉照开口:“大哥,不知您去看过父皇没有?”
冉基放下手中茶盏,笑着反问:“三弟可曾去看过?”
冉启慢慢啜了一口茶:“父皇身子骨还硬朗着,你瞧,我身上的伤还没好透,都是他打的。”
一直沉默的冉照终于沉不住气,怒看着他:“你倒是说说,父皇为什么打你。”
冉启笑眯眯地:“为什么打我,难道你们会不知道?”
冉基看了一眼冉照,示意他不要乱了分寸,冉照很快意识到冉启是故意激怒自己,好让自己先犯了错,如此他便有借口讨伐他们。他冷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因为我想当皇上啊。”冉启毫不避讳,“我母妃最先认识父皇,倘若不是皇后使用心计手段,让父皇先娶了她,能轮得到你做太子?”
皇后一直是冉基此生最敬重的人,任谁都说不得,此刻被冉启贬低,他在无法做到平静如水,只狠狠捏住茶杯。
冉照将拳头捏的咯吱作响,冷声道:“大哥,我们走。”
冉基颔首,只觉待在此处会无法冷静,随着冉照往殿外走去。
冉启在二人身后笑的猖狂,高声道:“几日不见父皇,我又想他了。”
冉照步子一顿,很快又往前走去。
冉启见状,高深莫测地笑了。
隔日后,冉启再次去往华成宫。他敲着殿门,笑道:“父皇,儿臣来看你了。”
开门的是丽妃,见冉启到来,面色微变,转而笑道:“皇上方才睡下,你晚些时候再来吧。”
丽妃正要关门,冉启伸手一拦,挑着眉道:“丽妃娘娘,我来都来了,不亲眼看看父皇,心里总觉得不安,我先进去,我等着他醒来。”
说完,冉启掰开了丽妃紧握住门栏的手,悠然自得的进去了。
但见冉启势在必得,丽妃顷刻间花容失色。她还来不及向亲信使眼色搬救兵,华成宫外立刻涌进了数十位穿着太监衣衫的宫人。眼见这些宫人皆身材魁梧,丽妃当下明白了,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太监,只怕华成宫永无宁静之日了。
冉启走到案桌边,见着一碗还未凉却的药汤,故作不解地问:“父皇不是身子健朗么,怎还喝着药?”他啧啧几声,看着龙榻上地一动不动的人,明知故问,“父皇,都这个时辰了,您怎么还睡着?”
良久过后,皇上仍未有半点回应。冉启笑了笑,径直往龙榻走去。
丽妃大惊,上前拦住了冉启,愤怒道:“冉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惊扰皇上?”
冉启唇角一勾,一把将丽妃推开,猖狂道:“事到如今还想隐瞒我,父皇的病,掩饰的可真是好啊。”
大势已去,丽妃心中哀道,自从皇上重病之后,她便整日不出华成宫,故而,即便冉启将她囚禁在此,一时也不会有人察觉,她又无法差人将冉启擅闯华成宫之事传出去,她等不到救她的人了。她回头看了一眼仍在昏睡中的人,一行泪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
“丽妃娘娘,这时候哭,还有些早了。”冉启侧目看了看毫无血色的皇上,又向丽妃道,“还有冉基,还有冉照,你要哭的人,还真不少。”
丽妃怒不可言,颤抖的举起手,指着他,唇齿张张合合,却是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冉启见她这般模样,笑地愈加明显了。
丽妃再无往日母仪天下之姿,瘫坐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了,冉启进华成宫的目的不在皇上,而是冉基与冉照。他在等,等二人耐不住性子过来,如今华成宫都是他的人,只需他一声令下,便可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俄顷,殿外轰隆一声,伴随着电闪雷鸣,大雨骤降。
正在喝茶地卫清歌,突然心口没来由的疼了一下,失手打翻了茶杯。上雪急忙跑过来,拿着湿帕子将,包住卫清歌烫红的手。
木格子窗忽地被风吹开,有雨水潲了进来。
卫清歌看着瓢泼大雨,眉头紧蹙。明明正值隆冬,却天生异象,难道是冉启先动手了?
“哎呀,小姐你看,方才还下着雨,这会儿却下雪了。”上雪诧异道。
卫清歌起身将大红牡丹团花披风披在肩上,拿起伞欲要出门。
上雪见她往外走,也拿伞跟了上去。
卫清歌脚步一顿,转头看她:“有些事必须我一个人去,你且安心照顾婵娟。”
上雪点了点头:“小姐快去快回。”
卫清歌对她微微笑了笑,这才继续朝前走去。
出照府了,并未有人拦住她,她却能感觉到身后有人一路跟随,想来是冉照留下来保护她的人吧。
思及此,这冰天雪地,这漫天飞雪,她都不觉得冷了……
基府,卫清歌虽然只去过一次,却记得非常清楚。她正往前走着,忽见前方刀光剑影。
雨雪交加,她看不清前方是何人,却见身穿月白色素面细葛布直裰的人腾空而起,踢向手持长剑的人,那身形,那衣衫她是认得的,是冉照!
她立刻将手中的伞收了起来,长伞如飞刀,朝手持长剑的人刺了过去。
那人并未料到,除了冉照外,此处还会有别人。那伞柄如锋利的刀剑刺中了他的心脏,他转过头,看着卫清歌的方向,见杀他的人竟然是卫清歌,眸子里皆是不可思议。他没有想到,卫清歌竟然敢违背卫天。
在那人倒地的刹那,卫清歌面色变得苍白。那人她是认识的,是卫天最得力的一员大将,武艺不知比她好了多少倍。如果今夜她来的再晚一些,也许冉照就会死在他的剑下。
满身是伤的冉照看了一眼受了惊吓的卫清歌,慢慢的倒了下去。
雨水浸湿了冉照的衣衫,那原本白色的衣袍此刻鲜红一片。卫清歌忽然的哭了,她不想让他死,他若死了,她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她朝隐藏在暗处得人哭道:“是阿照受伤了,你们还不出来将他送回去。”
卫清歌话方才落下,只见数十位黑衣人立刻从四面八方冲上来,将冉照背在身上,他们正要回照府。却见卫清歌继续往基府的方向走去,有人高声道:“王妃,随我们一起回去吧,这雨下的太大,不好赶路,莫不如明日再去太子府上。”
卫清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故作镇定道:“若是不找太子殿下有要事相商,我又怎会冒雨前来。阿照已经受了伤,我不想再有人受伤了。”
那些侍卫本就是奉命保护卫清歌,却见她此时要他们离开,皆面面相觑。
“你们好大的胆子,二殿下受了重伤,你们想拖死他么?”卫清歌怒了三分,“方才我的武艺,想必你们都看见了,这世上能杀我的人屈指可数。我不是要你们要保护的人,他才是!”
那些侍卫听此话,一人背着冉照,几人分开护送,一路飞奔往回赶。
卫清歌以轻功到了基府。急急去往冉基的住处走去。恰有一人从殿内走了出来,卫清歌急忙问:“太子殿下可是歇息了?”
那侍女一愣,想了半天,这才认出卫清歌是二殿下的王妃,急忙行了礼道:“回王妃,太子殿下方才出去了,现在还未回来。”
卫清歌大惊,又问:“何时出门?”
“一个时辰前。”那侍女老实道。
一个时辰……足够让他去宫中了。卫清歌只觉所有的一切都与她心中所想背道而驰。她慢慢往院外走去,那侍女忽然想起什么,又跟卫清歌道:“王妃,太子出门前,让我交给你一封信。”
“信?”她缓缓转过身,看向那侍女,“什么信?”
侍女这才看见,卫清歌的脸色苍白,双目空洞,她微微愣住,很快又道,“信在殿内,王妃,您随我来。”
“好。”卫清歌每向前走一步,心就越往下沉一分,也更痛上一分。离寝殿越近,冉基的容颜就越是频频在她眼前出现。他的缜密心思,他的周全谋略,他的壮志凌云,他的……
明明南樑有他在,将来才会太平天下,才会有盛世美景。他那么多抱负,那么多雄心伟略,此时说不要,就全部都不要了。他一人去宫中,除了送死,还能做什么?
他答应过她,会让她看到国泰民安,家和天下。可是他却主动送死,选择撇下了她。
明明他是最信守承诺的人,就因为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才咬牙撑到现在,才会顽强跟卫家抗衡,因为有他在,让她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盏明灯,可是他怎么能……怎么能亲手将那盏灯打碎呢。
卫清歌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猛烈的西北风夹杂着雨雪,她的衣衫结成了冰,手脚冻得僵硬,可是好奇怪,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冷,她好像感觉不到冷了……除了那颗心。
进了殿内,侍女将信交给卫清歌,见她浑身湿透,赶紧道:“眼下这里除了你我,就没有别人了,您赶紧脱下衣衫,我给您拿床干净的被子,您好暖暖身子。”
卫清歌好像听不见侍女的话,只缓缓坐下,木讷抽出信。
“太子殿下吩咐,此信只能您一人在时才能打开,我……我先给您拿被子。”侍女赶紧找来了被子,盖在卫清歌身上,又道,“您慢慢看,我去沏壶热茶。”
卫清歌依旧不言不语,只低头看信。
侍女觉得卫清歌有些不对劲,却又不敢去问,只提着茶壶出去了。
殿内只余卫清歌一人,她于灯火下看着冉基的信。
冉启卷土重来,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父皇病危,丽妃被困。长此以往,两人都会身心俱损,朝政也难以安定。父皇为南樑鞠躬尽瘁,却落个凄凉晚年,丽妃贤良淑德,因冉启谋反,整日忧心忡忡,身为太子,我力挽狂澜,却只能做到这样。
冉启拿父皇要挟我与冉照,无非是想让我们送死。我与冉照手足情深,如论谁去赴死,活下去的那一个都会痛苦。
可我们之间必须死一个,才能让冉启如意,才能让他放松警惕,如此,才能为捉拿他赢得机会。
我虽有谋略,却疑心很重,这些年来,如果不是冉照知人善用,我不会有如今威望。如果不是丽妃一心帮我,余家也未必忠心护我。
安静山如今重入朝堂,也因冉照相劝。
这些年来,我看透人性,知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所以此番赴死,我考虑许久。
于私来说,丽妃与冉照一直以来不遗余力助我,我不能看着冉照去死无动于衷,不能让丽妃失去父皇又失去儿子。于公来说,若是冉照死去,丽妃难保心灰意冷不问政事,丽妃一旦撒手不管,她的娘家余家则有可能生变,此时正是朝政动荡之时,万万不可再生变故。
冉照常年辅佐我,胸有谋略,考虑周详,不亚于我。没了我,丽妃跟余家为保父皇江山,儿子性命,势必奋力反抗,江山还是那个江山。
江山不变,我对得起黎民百姓,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父皇。
可我对不起冉照,他一心想与你隐居乡野,白头偕老。可如今……他要为王,要守着这江山,这天下。
我还对不起你,曾经我对你许诺,有我在,会让你看到国泰民安、家和天下。可如今我做不到了……
看完信,卫清歌已是泪流满面:“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透,可是我呢。我该怎么办,我该何去何从。你好狠啊……你只给我一人写信,交代了所有,我要帮你给阿照争时间,帮你瞒着天下,我要看着他成为皇上,看着他万万人之上,而我是卫天细作,终究难逃一死。他却因为当了皇帝,面对文武百官,他连难过都不许有。他心在乡野,一个皇位,捆住了他的自由,这天下,他不想要,也得要。你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列祖列宗,你却让阿照守着这江山,守着一辈子对你的愧疚,你对不起他……”
卫清歌哭的越来越厉害,最后竟是泣不成声。
门外脚步声渐进,是那个侍女回来了。
卫清歌强忍心中悲痛,擦掉脸上眼泪,将信焚毁。匆匆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王妃,您喝了茶再走吧。”见卫清歌欲要离开,那侍女赶紧道。
“不了。”卫清歌行色匆匆,疾步往外走。
“王妃,您拿把伞……”
那侍女话还没说完,卫清歌已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下了一整夜的雨夹雪,翌日,天朗气清,阳光透过木格子窗撒洒落下来,落在冉照面色苍白的脸上。
卫清歌已是将汤药熬了三次,见他仍未醒来,不忍将他叫醒,遂轻轻转身,欲要离开。
“什么时辰了?”冉照微微咳了几声,哑着声问。
“午时。”卫清歌轻声道。
竟然这么晚了,冉照努力想要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卫清歌红着眸子按住了他,低头看着他的伤口再次裂开,心里更难过了。
“来不及了,昨夜我赶过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宫里了。”卫清歌看着他。
是啊,来不及了。冉照自嘲地笑:“在你看来,我总是为他做事,可实际上呢,若是有了危险,他会挡在我的面前。他怎这样傻,他不会武艺,华成宫早成了三弟的地盘了……”
冉照垂头丧气,再无往日神采奕奕,让卫清歌轻轻握住他的手:“昨夜,你为什么在基府外?”
“昨日,大哥与我一道喝了很多酒,我就是担心他会去宫中,亲眼看着他醉的不省人事才离开的……”说到此,他忽然无比悔恨,“若是我知道他在骗我,我怎么会急着回来看你!他一人去华成宫,怕是凶多吉少了。”
“阿照,我们还没有输。”卫清歌端来汤药,看着他将其饮下,这才又开口,“你还在。”
“你这是何意?”冉照反问道。
“你可还愿意相信我?”卫清歌抬眸去看他。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冉照并未回她,只轻轻念了这句诗。
卫清歌紧紧握住冉照的手:“昨日卫天的人要杀你,今日你却还活着。卫天的叛逆之心已然暴露,必然会想办法对你再下杀手。与其这样,倒不如真的死了。”
“清歌,你就这么希望我死?”冉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是要将她看的通透。
卫清歌起身从铜镜前拿起碧玉棱花双合长簪,一字一句道:“这簪子,想必你是记得的。”
冉照深吸了一口气,撇过了头。他永远不会忘记,卫清歌就是拿着这般簪子,对他下的手。
“你若信我,便让我再杀一次。你不会死,会逃出去。只要逃出去,你就有机会将你的人召集起来。卫天虽有自己的兵力,却因要瞒与众人而分散各地。可是你不一样,你有安静山,安静山能镇压朝中心怀不轨的人,你还有赵盛,到时见了他,你将实情告诉他,比会得到他的全力支持。”卫清歌一条一条地分析,“阿照,冉启虽一心想要登上皇位,却不急于此时。他要的是光明正大的坐上皇位,要么等父皇废黜太子,要么等太子主动让贤。可一时半会,这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因此你还有机会。如果运气好,也许还能救出太子。”
只是也许……卫清歌微微垂下眸子。
冉照又岂会不知,冉基此番前去,无异于送死。他神色亦是悲伤。
“所以我们的动作一定要快,一定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我会帮你,会让你瞒过众人耳目,安全逃出去。这江山,无论如何不能落在冉启手中。”
“曾经你做出让我痛恨的事,是为了掩人耳目,对不对?”冉照突然看着卫清歌,似是将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他一直以为,卫清歌所有的一切都是做戏,却原来,她的心早就交给了自己。他紧紧抱住了她,轻吻着她的额头,“你真傻,就不怕万一我动了怒,将你以弑杀皇子罪名处以极刑……”
“我知道你喜欢我。”卫清歌轻声道。因为他喜欢她,所以她相信他不舍得让她死。
冉照低声呢喃:“是啊,这世上,我最喜欢你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这个不久之后,要成为皇上的男子,等他逃出去,她也难逃一死,到时候他怎么办呢?他再也看不见她,他一定会伤心,一定会孤独,可是那时候她在黄泉之下,又该怎么给他安慰……
门外忽有细碎脚步离去的声音,卫清歌立刻飞奔出去,却见那身影只纵身一跃便离开了清歌苑,快的连隐藏在暗处的侍卫都来不及出手。卫清歌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原来隐藏武艺的人不止她一人,婵娟,你得了消息后,便连暴露身份也不怕了?
卫清歌脚尖轻点,腾空而起,施了轻功往前方追去。
婵娟仗着自己轻功好,便肆无忌惮的蹿房越脊,她冷冷一笑,只要出了照府,卫府的人必是能在外接应她,到时死的便是卫清歌了。
只是让婵娟没有想到得是,卫清歌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鞭子,朝她身上狠狠抽了过来。皮开肉绽之痛让婵娟惨叫了一声,跌落在地。她仓皇想要逃走,卫清歌却已追赶过来,一手按肩,将她压在了地上。
婵娟哭着哀求:“姐姐,我什么都听见了,我只是害怕,怕你会责罚我听到了秘密。我知道你不信任我,可是请你看在我亲姐姐的份上,就绕过我这一次,好不好?”
婵娟长相甜美,脸上挂着泪珠,看上去好不可怜。卫清歌低头看着与上雪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心中低叹,就算婵娟犯了大错,可依旧是上雪的亲人,她亏欠上雪太多,再不想让上雪有任何伤心。她松开了婵娟,站起身。
婵娟转悲为喜,正要扑进卫清歌怀中,已是从清歌苑赶来的张兴忽地扬起手,几只飞镖刺进了婵娟的心脏,婵娟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竟然刺穿了!她张了张口,急促地喘着气:“你答应姐姐,要照顾我的……”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婵娟便倒在了地上。她的鲜血渐渐染红了洁白无瑕的雪,卫清歌只觉那血迹刺的双眸疼得厉害,微微侧过了头,不再去看。
“王妃,婵娟贼心不死,若不是我来得正好,此刻死的必然是你了。”张兴沉声道。
听见张兴所言,卫清歌似是意识到什么,蹲下身子去探婵娟的衣袖,摸出来一把锋利的短刀。她将短刀狠狠仍在了雪地中,神情是掩饰不住地落寞。这世上始终有一种人,无论你对她怎样好,却终究无法捂热她的心。
忽听一阵嚎啕大哭声传了过来,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答应过上雪,饶婵娟不死,可是婵娟却亲眼死在了自己面前。
一路飞奔而来的上雪扑通一声跪在了婵娟的尸身面前,将婵娟的身子从地上拉起来,使劲儿的摇晃着,大哭道:“你不是说不做细作了么,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好好过日子么,为什么都是在骗我,你说为什么啊?”
“对不起……”一直沉默的卫清歌再也看不下去,以手做刀,向她后颈砍了下去。
上雪只觉眼前一黑,昏昏睡去。
张兴心中有些不忍,欲要抱起上雪,卫清歌却忽地开口道:“上雪喜欢的人是你,对不对?”
张兴微微愣住,却故作自然的将上雪抱在怀中,往上雪的住处走去。
卫清歌在他身后又道:“上雪的命很苦,能遇到疼惜她的人,是我最想看到的事。上雪性子冷清,不喜与人有过多往来,可前阵子却缠着我教她绣鸳鸯帕子……”
张兴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卫清歌:“你都知道了?”
卫清歌点了点头:“我且问你,你会真心待上雪吗?”
“倘若婵娟没有对你下杀心,我会如你这般保护婵娟的性命。”张兴如是道。
卫清歌欣慰的笑了笑,又开口道:“说来也怪,清歌苑的侍女都不喜欢与上雪亲近,偏偏张清池总爱与她说笑。上雪与我虽主仆相称,却情同姐妹。如今妹妹要出嫁,做姐姐的总要陪嫁些什么才是。我思来想去,就把张清池陪嫁给你们,照顾上雪与你的起居生活,然后你们三人去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度过余生,你看这样可好?”
卫清歌所言,张兴想都不敢想,况且冉照如今又身陷囹圄,他若是此时离开,又算什么英雄好汉。他正要开口,却听卫清歌道:“阿照的事,我自有后路。只求你能善待上雪,她是我唯一的牵挂了。”
话已至此,张兴再无它言,只坚定道:“张兴定不负王妃所望。”
上雪性子刚烈,若是清醒时,必不会离开卫清歌。他只好趁着她昏迷时,带着张清池与她一起离开。
卫清歌亲自将三人送出照府,就在三人要离开时,卫清歌忽然将手上的玉镯子取了下来,交给张兴道:“待她醒来,你告诉她,只要她好好活着,我就永远认她这个妹妹。这镯子她腕上有一只,上面刻有‘惜’字,我给你的这只刻有‘情’字,原本是一对,现在交给她保管了,让她一年后再回来还给我。”
张兴知卫清歌这般,只是让上雪活的好受些,他对她抱了抱拳:“多谢王妃成全在下。”
“去吧!”卫清歌微微笑了笑,目送着马车渐渐远走,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才转身回去。
婵娟之死,卫清歌到底是有些难过的。看着侍卫妥善处理了婵娟的尸身后,她才慢慢往清歌苑走去。才进了殿内,便见冉照试图起身,她急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小声责备:“伤了这么重,还起来干什么,万一再伤着怎么办?”
“你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我怕你出事。”冉照轻抚着她的手背,轻声道。
“我会武啊,你不是看见了吗,我的武艺比你还好,能出什么事?”卫清歌正说着,却忽然又顿住。如今他知道了一切,从最初的相遇都是在骗他,他还会原谅自己么?
正怅然之际,冉照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温柔至极道:“我不怪你,你在卫家根本没有选择。我庆幸当初你选的是我……”
“阿照,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卫清歌动容道。
“傻子!”冉照明亮的眸子瞧着她,似是要将她刻在心里,再也忘不掉。
深夜,待冉照熟睡后,卫清歌手拿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刺进了他的心口处,他疼醒了,静静地看着卫清歌。他忽然想起,卫清歌卫清歌第一次用簪子刺杀他的时候,也是如此刻这般,并未刺到自己的心脏,当时他以为是他足够侥幸才能活下来,而现在他却明白了,卫清歌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他死。之所以要这般,皆是做戏给卫天看。那这一次呢,能不能瞒住卫天的眼线?
卫清歌的手微微颤抖,让向来镇定自若的他也乱了方寸。能让她这样害怕,就说明她心中根本没有底,白日将话说的那样圆满,都是为了让他安心。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抱一抱她,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怕是药效就要发作了,他疼惜地看着她:“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救你!”
卫清歌的泪水簌簌而落,很快打湿了脸。她亲吻着他的唇,哀求道:“等你回来,就娶了赵有晴,她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女子!你现在不爱她,可日久生情,总有一天会爱上的。”
就算赵有晴再好,他都不要。只要不是卫清歌,再美好的人跟他又有何干。他很想将心中的话给她听,却抵不住突然袭来的困意,沉沉昏睡了过去。
殿内烛火通明,卫清歌紧紧抱住冉照,放声痛哭。她这一次回了卫家,就没有奢望还会活着……
翌日清晨,御医窦云天被人秘密招进清歌苑。亲自为二殿下把脉看诊,良久后,叹息道:“二殿下为南梁日夜操劳,心力憔悴致死,还请王妃默哀……”
卫清歌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忽地又问窦云天:“窦大人,二殿下猝死,身上又有伤痕,岂不是让人起了疑心?”
窦云天阴险地笑笑:“卫大人早有交代,因二殿下仙逝,王妃大痛之下得了失心疯,任何人皆不能靠近冉照的尸身……”
卫清歌心下了然,又对窦云天拜了拜:“清歌苑都是冉照的亲信,如何瞒过那些人,全仰仗窦大人了!”
窦云天低声道:“王妃请放心,您只管演戏,到时自然水到渠成。”
见状,卫清歌又连连道谢。
窦云天见冉照已死,日后官途必是飞黄腾达,故而笑得愈发明显,神清气爽的出了门。
窦云天没走多久,殿内就传来一阵哭,一阵笑的声音。时不时还会有打碎东西的声音。窦云天又笑了笑,想不到这卫清歌这么擅长演戏,难怪连卫天都捉摸不透她。只是此刻看来,她必是卫天的人了。
听见卫清歌哭笑声的人,绝不止只有窦云天,窦云天还未走出清歌苑,便看见有侍卫行色匆匆地往殿内走。他故作担忧地摇了摇头,往外走去。
那侍卫才打开门,一个梅瓶迎面砸来,他一个侧身躲开了。卫清歌又抓起案桌上的茶壶狠狠砸向了那侍卫。那侍卫惊道:“王妃息怒,在下听见哭声,特来看看……”
“我没有哭啊。”卫清歌咯咯一笑,泪却还未干涸。
那侍卫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可是二殿下让你伤心了?”
提及二殿下,卫清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死了,呜呜,刚来的那个人说他死了。”
侍卫大惊,却见卫清歌哭得犹如疯癫妇人,他只道是卫清歌失去了理智,欲上前探个究竟。
卫清歌摘下悬挂墙壁的宝剑,趁那人不备猛刺过去,大声哭道:“你这个坏人,休想伤害阿照。”
那侍卫怕伤了卫清歌,只来回躲闪,冉照的剑他是认识的。能让王妃这般失去理智,想必真是二殿下出了事。想起当初他们二人曾你侬我侬,如今却阴阳相隔,他只觉卫清歌可怜至极,当下焦急万分,看着卫清歌道:“您让我进去看看。”
卫清歌已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只堵在门口不让他再往里进。
那侍卫担忧二殿下,欲强行进入,卫清歌却忽然把剑横在自己脖子上,抽泣道:“你若硬闯,我就死在你面前。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们伤害阿照。”
侍卫眼下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先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卫清歌瘫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她知道,再过不久,所有人都知道冉照死了,她疯了。
窦云天走后没过多久,便领人和一口棺材再次来了清歌苑。那些人训练有素,有人为冉照穿寿衣,有人为冉照备祭品,卫清歌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去给这些人捣乱,不过一个时辰,冉照要被那些人抬进棺材了,一直疯疯癫癫的卫清歌忽然跑到冉照深浅,掀开了蒙在他头上的白布。
“你不是阿照,阿照根本不会丢下我。你为什么要装作阿照的样子来骗我,你把阿照还给我。”卫清歌疯狂拉扯冉照的寿衣,泪流满面。
院子里的侍女皆默默垂泪,连侍卫们也走了过来,低声劝着节哀顺变。
卫清歌却又痴痴地笑了,将白布又蒙在冉照头上,兴高采烈道:“阿照,你一定在跟我玩捉迷藏,你先藏好,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王妃疯了……清歌苑的人看着卫清歌又哭又笑的模样,皆是难过万分。
合了棺,那些人便抬着棺材往外走,众人皆哭着去送冉照最后一程,唯有卫清歌的地比谁都要欢乐,还在清歌苑玩起了雪。
待所有人离开后,卫清歌才恢复了以往模样。那夜护送冉照回来的数十位暗卫立刻现身,齐齐跪在卫清歌地面前,高声道:“属下现在应当如何做,还请王妃明示。”
卫清歌擦去脸上的泪,郑重道:“阿照并没有死,今日子时他会醒来,你们务必在那个时候开棺救人。”
闻言,那些暗卫立刻离开清歌苑,朝冉照墓地奔去。
未过多久,冉照的死讯传进了华成宫,丽妃哭得死去活来。冉基张口欲言,却只是轻轻一叹。
冉启端着药汤坐在龙榻上,一脸笑意地看着皇上:“父皇,儿臣又来给你喂药了。您倒是喝一口啊。”
原本静卧的皇上听见冉启的话,重重地咳嗽起来,他颤颤抖抖得举起手,指着冉启道:“你这孽子……”
冉启丝毫不介意皇上说了什么,只将汤药往皇上面前递了过去。
皇上大怒,伸手就掌掴冉启。
冉启微微后退了些,皇上的手便打翻了那碗药汤。
冉启笑意更深,对着身后宫人道:“父皇因二哥去世,伤心过度,加之重病在身,便仙去了。”
身后宫人喏喏地道:“咱家记下了。”
冉启一把抓起皇上,用锦被紧紧握住皇上的口鼻,凶神恶煞道:“我亲自喂你药汤你都不喝,既然不想活了,还不如趁早死了算了,我想坐你的位子已经很久了!”
皇上因不能呼吸,先是用力踢腾着被子,渐渐便没了力气。冉基再无法淡然面对,他以为冉启只不过在他面前做戏,想让他慌了心神,却不料他真敢杀了父皇。他当下不敢多想,冲到冉启的背后,拿出袖中短刀朝冉启刺去,冉启非但没有躲开,挨下这一刀后反而仰天大笑。
身后的几位宫人亦是诡异地跟着笑着了,纷纷上前将冉基按在了地上。
冉启笑道:“大哥,论计谋,我永远比不过你。可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么,关心则乱啊。”
冉基面色未变,只抬头看着奄奄一息的皇上。皇上似是察觉到冉基的目光,顷刻间老泪纵横。
“传令下去,太子殿下急于登基,欲对父皇下了杀心。被我发现后,他竟然也想杀了我,父皇勃然大怒,下令废黜太子,处以极刑。”冉启对着宫人开口。
“咳咳咳……”皇上因是气火攻心,剧烈地咳嗽。
“口说无凭,没有皇上手迹,你以为你能让基儿丢了太子之位?”丽妃抹去脸上的泪。
“丽妃娘娘可真会说笑,你看这是什么?”冉启笑笑,将诏书递到丽妃面前。
丽妃看过之后,绝望痛哭。这冉启早就做足了准备,连皇上的字迹都模仿地如出一辙。可是她不甘心,若要让这卑鄙小人做了皇位,她怎能对得起早已故去的皇后娘娘。
冉启似是早就料到丽妃的心境,又低声在她耳边道:“二哥尸骨未寒,父皇又要驾鹤西去,大哥也马上要死了。丽妃娘娘,接连失去三个至亲,你心中是什么感受?”
丽妃的眼泪大颗大颗坠落,她怒视冉启:“接连几天,连续死人,明眼人都知道是你从中作梗、大逆不道,苍天不会放过你,朝中忠臣不会放过你,余家更不会放过你。”
“哈哈……”冉启竟是笑了,他狠狠捏住丽妃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他虽是满面的笑意,说出口的话却是阴狠至极,“你们有忠臣,你们有余家,可我也有同谋,我有卫家。当同谋比忠臣多,当卫家比余家大,你哪来的底气与我这么说话?”
丽妃咬紧牙关,只狠狠瞪着冉启。
“知道你心疼娘家人,别急,送走了眼下这几个,我帮你送余家一程。”
余家也要亡了……丽妃的泪汹涌而至,哽咽道:“人在做,天在看,冉启,你谋权篡位,弑父杀兄,滥杀无辜,你会遭报应的,就算你暂时赢了,可失了人心,皇上的位子,你做不长久,你仍然是个输。”
冉启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嘲弄丽妃:“我会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若为王,历史必是我说了算。我说冉照病死,他就是病死。我说冉基大逆不道,他就是大逆不道,我说余家是奸臣,余家就是奸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谁敢有异议,我就先杀谁。百年之后,人人都会称赞我,而你们……只会遭万人唾骂。”
丽妃面如土色,再说不出一句话了。
冉启微微勾了勾唇,命宫人将冉基带了下去。
冉启将诏书又拿在了自己手中,往华成宫外走去。
未时,大街小巷皆贴满了废黜太子的告示。太子冉基曾为南樑百姓做过许多好事,在民间声望很高,如今看见此告示,百姓皆震惊不已,有人对冉基表里不一深恶痛绝,也有人因他被处以极刑扼腕痛惜。
有暗卫将告示告诉了卫清歌,正在用膳的卫清歌手一抖,碗筷掉落在地。那个给她希望的人,竟是这样离世……
“王妃,太子已废,二殿下若是再回来,日子必不会好过。”暗卫安荣弯腰捡起碗筷,满面的担忧。
“冉启心狠手辣,为他做事的人必会提心吊胆。太子为人如何众人皆心如明镜。肯为冉启做事,不外乎为了名利。可暗中收买冉启亲信,让那些人为我们所用。”卫清歌疲惫道。
“属下明白,这就去联系诸位大臣。”暗卫说罢,转身就要退下。
“安荣!”卫清歌急急开口,“告诉诸位大臣,就算太子已死,二殿下却还活着。冉启为登皇位逼迫皇上,陷害太子,如今又要逼死二殿下。若不是四殿下与六公主不问世事、远走高飞,必是躲不过他的恶爪。这样一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若是坐上了皇位,那南樑还能不能安居乐业,可就要看天了。”
安荣点了点头,又见卫清歌起身去了书案前,提笔蘸墨写着什么,他只好静立在一旁等候。
卫清歌写好信后,与安荣郑重道:“我需你找人快马加鞭,将此信送往宴国世子宴之手中,有关阿照生死之事,不能有半点马虎,拜托了。”
安荣将信谨慎地塞进怀中,对天起誓道:“王妃放心,信在人在。”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卫清歌心神俱疲,她挥了挥手,命安荣退下,端起茶杯正要喝茶,却发现杯中空空荡荡,又提起茶壶摇了摇,里面依旧空无一物。她叹了一声:“上雪,今日怎么没有沏茶呢?”
她刚说完,又忽然记起,上雪已经离开了,不由心中有些不舍,继而又想,走了好啊,走了就不会再有这么多的纷纷扰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