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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现在我知道这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也就是盛放上周说要上的三节课的第二节。就像一周前,一切都在我脑中混为一谈,这次也一样,现实再次与小说融合或者小说与现实融合,这都无关紧要。当她说出第一句话,她说“校长来了”,他真的来了。他是个苍白矮小的男人,总是穿着定制的深蓝色法式西装,量身定制,只是他的左臂稍短一些,所以你根本看不见他的手伸出袖子。他移动手臂时,就好像是在甩着空空的水袖。他自己也举止怪异,像是一团影子。这次他和亚伯拉罕·响嘴两个人一起来了,他修椅子修了整整三个小时,这是对他在地理课上把椅子腿给拆下来的惩罚。当亚伯拉罕终于把椅子放好坐下来之后,校长静静地碰了碰我面前的桌子,用那软趴趴的袖子指着我叫我出去。老师困惑地看着我,合上了《包法利夫人》,站在她的讲台边。直到那时我才看见校长的另一只手拿着一张奖状和一块奖牌,但是当他捂着耳朵跑出教室的时候我已经出去了。他空空的袖子胡乱拍打着,好像在抓苍蝇,在走廊尽头他消失了,消失在无花果树林之后。紧随其后的是热头鹰,脖子上挂着一块奖牌,他从洞开的窗口跳出,迷失在他的黄瓜园里。后来,我就看见他把书扔进了河里。

回到教室之前,我说,教室,我对你说,因为我过去的故事,我得去校长办公室一趟,在那张长长的到处都是划痕的红木办公桌上,铺着我的几本笔记本和我刻在学校各个角落的签名。检查员迪克·麦克鲍尔斯,所有的店主都这么叫他,或者沃利·沃克,也就是他正式的名字,严厉地看着我,小心地扭动他的小胡子,和我的外公泥刻·镍克斯的胡子一样,第三帝国所遗留的风潮,接着,他不作任何解释,将所有的证据转到我的面前。他从下方斜视着我,此刻扬起的小胡子和上唇都飞到了鼻孔上去,这说明他非常生气。除了表示肯定地点点头,我还能做什么呢?在那一刻我觉得我的耳朵肯定是掉了,所以我小心翼翼地低头看着地板,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在地上看到它们。我看到的只有校长的鞋子,我说,鞋子,我对你说,洒着些干涸的血液。他进来的时候,头上缠着包头巾,坐在沃利·沃克鼻子下面的小胡子旁边。当我从包头巾移开视线向上看的时候,发现那留着一个烟囱洞的墙上挂着一个笑得歇斯底里的男人圣像,我们的学校就是以这个男人命名的。看着他,我觉得他在嘲笑我;但当时我没有想到,他也可能一直都在嘲笑校长,纱布一直缠到他的眉毛,只露出一小撮染过的头发。无论谁是他嘲笑的对象,这个正在看着我们笑得开怀的男人实际就是我们国家唯一的元帅。我也笑了,因为我深深地爱他,也想要像他那样被爱,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用Air Raid(空袭)、Scope(瞄准镜)和Smooth(平静)这三个词的首字母ASS作为我的别称。主要是我迷上了一部真实的纪录片,是二战时期在某个山洞前拍摄的:游击队最高指挥官对战法西斯、乌斯塔沙和南斯拉夫祖国军,他透过瞄准镜观察,敌军正在快速包围他们;天上处处落下敌军的伞兵,敌方正在全力发动对德尔瓦尔的空袭,而他却面容平静,带着一抹微笑。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强的智谋,我对自己说!就在当时我决定要变成A.S.S.(屁股),但是,因为元帅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他,所以我决定要做屁股将军,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都很适合。我很确定这会让我的母亲很高兴,我说,高兴,我对你说:她认为只有将军和医生才是重要人物。这就是为什么,每当我就着蜡烛的光影在笔记本里涂鸦,因为电线离郊区太远,无法将电力传输过来,她都会在远处叹气,她的气息让蜡烛的火焰扑闪了起来,无须言语。我知道为她写作只是浪费时间;我们家从没出过作家。“你要做医生或者将军,让人敬畏,欣赏:在这里你只能先让人敬畏才会有人欣赏你。”她会一边说,一边把衣服晾在炉子上面的绳子上,旁边就是匆匆制作出来的香肠,用我们都憎恶的那头猪做的。

从个人角度来看,无论如何,在沃利·沃克面前,我说,在他面前,我对你说,我必须要擦掉已经写下的一切,就是我到处写下的屁股将军;对于那些擦不掉的,我的外公泥刻·镍克斯必须自告奋勇地帮忙,当然是免费的,在学校周围建造一圈石头围栏,全靠他一个人。如果我父母健在,那我的情况会更糟;但是我的外公认为这算是对他做了一辈子的石砌工艺致敬,他甚至将他的名字刻在墙上某处,好让人知道是谁砌了一道这么漂亮的墙。在我把名字擦完之后,在回畜栏的路上,因为当时的教室是叫畜栏,就是那种圈养牲畜的地方,我看见沃利,人称步行者[1],那个耳朵像叶片一样的男人,正在无花果树中对地理老师上下其手,这也是那个一直四处传播盛放流言飞语的人。我假装我只看见了无花果树,虽然我的内心深处十分希望他们中的一个其实是仙人掌。

当我回到教室,我们的老师正将双手放在膝盖之间,看着窗外。我坐在亚伯拉罕·响嘴旁边,直到此时她才又打开书,开始叙述。她的声音在颤抖,忽远忽近,好像是从一辆忽远忽近的公共马车里传来的,这辆马车在绕着我们兜圈子。我知道她会从她开始,提醒我们前几节课的内容,这样我们可以一同登上马车,我想。就是在这样的马车里,安娜·卡列尼娜告诉她丈夫她怀了弗伦斯基的孩子。现在爱玛·包法利告诉查尔斯他是瞎子。“你是瞎子,查尔斯!你什么都看不见!”她说,但是他只是微笑,依旧看着窗外的树,在马车的窗畔娴静地开着花。盛放也正处于盛放之时,或者她在我心中绽放着。“在她结婚之前,”她沙哑的声音蔓延开来,“她以为自己坠入爱河,但是那爱应该与快乐并驾齐驱,可快乐却全无影踪。这就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驱使她去寻找什么才算穷尽一生的爱;那些书本中描绘得如此美丽的爱。”她叹气,合上书,放在桌上。闪闪发亮的小小尘埃在她的手上发出微光。阳光的细丝在她和窗户之间织成蛛网;就像现在在你和堡垒之间飘动的那张,朵兰缇娜,我说,堡垒,我对你说,甚至更远,一直连到清真寺,从那里连到河的这一侧的教堂。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看来,这些都属于同一个空间,这就是为什么她在这里,在我们两个面前;在那张悬挂在河上的闪光的网中,我看见她在扑闪翅膀。

当时在教室里,我说,在讲堂里,我对你说,似乎到处飘浮着窗上折射出的彩色的光。在她后面,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好像牛奶中融入了可可。魁伟的亚伯拉罕·响嘴,憋着一肚子无聊,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用脚刮着地,让它们陷落,震动;而我却只听到马车的隆隆声,车轮的滚动声,当它驰过坑坑洼洼的沙地。我发现亚伯拉罕已经受够了爱玛·包法利,就像他已经受够了安娜·卡列尼娜。他只读漫画,朵兰缇娜;他热爱扎戈尔和他的朋友奇科或者唐·奇科·费利佩·卡耶诺·洛佩斯·马丁内斯·伊·冈萨雷斯,老师突然叫他回答问题的时候,他总是咕哝这么一长串。几乎他所有的笔记本都没有封面;他会把漫画书夹在这些封面里,然后在桌子下面看。现在,当我们在课堂上讲爱玛·包法利的时候,由于高中时期他和他父亲之间的那段插曲,他就没办法偷偷地在桌子下面看漫画了,可如此一来,他就坐立不安,因此他开始用手敲桌子,用脚刮地。

两周之前,他父亲回声·响嘴到教室里来,带着一大堆笔记本,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像山羊一样眨着眼睛,然后将它们全都摔在盛放面前的桌子上:“这些是文学吗,太太?这就是你教我儿子的东西吗?”他大叫,用两根手指夹起其中的一张封面,把它举起来,就像捏着一只鸽子的翅膀,扬起眉毛咧开了嘴。我们都看见里面粘着一本色情杂志。我们的老师抄起她的学生名册,低下了头,我说,她的头,我对你说,然后一跃而起,弯着腰驼着背向门外冲去。我发誓,朵兰缇娜,她脖子上的鬈发因羞愧而垂落。此时回声·响嘴的眉毛则四散在额头上,所以他很难把它们召集起来好挤眉弄眼;他把杂志放在桌上,匆匆追了上去。紧接着,在门关上后,校长进来了,好像他一直在透过钥匙孔窥视,没有手的袖口在前方摸索;他抄起杂志,夹在腋下,闪电般冲出门外,但是有一些杂志掉出来了,我们所有人都冲到前面去,好瞄上一眼里面的内容。他在我们面前铺开了他的外套,隔断我们的视线,又把它们夹到腋下,像个小丑般蹦跳着离开了教室。

隔天,一张关于我们老师盛放的谴责书张贴在学校的告示板上,上面说她在学校里散布了某些淫秽内容。地理老师脸上的微笑从南极一直咧到了北极,就这么笑了好几天,也就是在这些日子里盛放甚至开始回避法语老师,那个唯一敢偶尔在走廊上和她说话的老师。我有种感觉,我们最喜爱的文学老师,就算有些人不恨她,那也一定不够喜欢她。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如果有原因的话,我只知道她是最漂亮、最善良也是最聪明的老师,她往往会一个人离开教师办公室,省得去听关于那些不在场的人的闲言碎语。这也是我后来才发现的。我只想说她是诚实而纯洁的,至少我这么认为。在她离开这里前往曼尼托巴或者安大略之前,去见她的扎戈尔或唐·奇科·费利佩·卡耶诺·洛佩斯·马丁内斯·伊·冈萨雷斯之前,亚伯拉罕·响嘴自己也承认了这些:色情杂志事件是鲁斯卡,也就是地理老师,脑力劳动的产物,用来算计盛放,好把她赶出学校。就算她没有被炒鱿鱼,回声·响嘴还是收到一辆二手助动车,而他的儿子亚伯拉罕自信满满地对我说,他拿到了足够多的钱去买他没能收集到的三十三集《扎戈尔》漫画,其中他最喜爱的是第八集,名字叫“白色的亡命之徒”。也许后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算是某种报应;算是扯平了,我也不知道。

我再也听不见那马车的声响,但是看着盛放紫色的裙子,在我们中间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因为亚伯拉罕的敲击和在桌下刮地的声音而走神了,我开始以为自己与爱玛·包法利一同坐在马车里,她光滑的黑发碰触我的手臂,随着她头部轻摆缓缓滑下,几乎不让她的耳尖有机会向外窥视。她的双颊晕红,那个早晨清新怡人,就像一只公鸡站在谷仓和马厩后面的墙壁上引吭高歌。那是一个灿烂的早晨,我说,灿烂,我对你说,也许是因为那微风,当爱玛伸出头,微风逗弄着她脖颈后面的纤细发丝。看着那双带扣的紫色鞋子,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看,实际上,看着盛放的肚子,在我面前闪着细碎的光,只需稍稍向上一点,就是她弹动的胸部,将那些光都反弹回来,弹回肚脐所在的地方,回到她裙子的褶皱间,因为裙子卡在她双腿间的海湾。我的视线突然纠缠了起来,在亚伯拉罕·响嘴的指尖感到困惑,而老师继续在我们头上短促嘶哑地呼吸,和她说话的方式一样。我有种感觉她才刚刚醒来,正在告诉我们她刚做的梦。

“我的天哪,为什么我竟会结婚?”她想,陷入爱玛的角色之中,看着巴黎明亮的灯光形成了无边无际的紫色海洋。“她一直在想如果幸运转盘重新转一次,她不可避免会遇见另一个男人,一定不会像查尔斯这么丑,而是英俊,诙谐,清秀,有魅力,就像她所有以前的朋友嫁的男人一样……”我们的老师在课桌间踱步的时候,我们可以听见她刺耳的低语;她紫色的裙子沙沙作响,我清楚地知道是什么声音,是哪里在摩擦,是她身体的那个部位在向我靠近;我知道她身体的每个动作是在哪里触碰到了她的裙子;一阵细微的低语,时不时停顿,就像树叶轻声细语,不断由她的裙子和大腿光滑皮肤间的碰触传来,还有她背后垄沟的弧度;循环往复的轻语附和着她裙子轻抚丝质内裤的节奏,与此同时,裙摆不断从一边膝盖落到另一边,滋生出不断重复的短暂惊颤。我的老师发出的声音本可以哄我入睡,我本可以为这一切的美好死去,这就是,我认为,为什么她在继续说下去之前咳嗽了几声。

“有一天,她遇见了莱昂,”她说,“他为了对她公开示爱已经挣扎了很久,不断在害怕冒犯她以及被拒绝之后的尴尬之间嗤笑。缺乏决心与旺盛的欲望使他日渐憔悴,只剩眼泪。爱玛在场的时候,他的决心必然会让他失望,而她希望爱在一瞬间到来,如暴风雨中的电闪雷鸣,如从天上俯冲而下迷魂夺魄的龙,让那震颤传至生命的根源,把灵魂带上天空。等待着风驰电掣、从天而降的猛龙,她渐渐开始憎恶她自己的孩子,她的女儿白尔特。”盛放叹了口气,停了下来,但是她的裙子仍在翻飞着,将她灵魂的一切惊颤传达给我。亚伯拉罕上下抖着腿,这会儿,他用膝盖把课桌顶起了一秒,然后立刻让它自己砸了下来,我说,砸下来,我对你说,它砰一声砸在地上,让那些前排的女生中了魔咒般在椅子上直起身,惊恐地转过身看向我们。亚伯拉罕将椅子向后顶,双手拍桌,说道:“光是这么想就是不忠的表现!我一定会把那只母鸡的头拧下来!以暗夜森林中所有的鼓声之名!”那些女孩立刻转头看向老师,但她只是拉了拉左腿上的裙子,走上黑板前低低的讲台,坐在她的桌子后面。太阳穿过云层窥视,先向着她的左胸眨眼,再转向微笑的右胸。虽然盛放没注意到,但是她的手仍然轻轻扫过她的乳沟,用左手翻了几页书。

“莱昂已经不想再继续那徒劳的爱,”她继续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决定去巴黎,去学习法律。他走之前都没有时间与包法利夫人道别。她灵魂中的动荡咆哮着,就像废弃城堡中的狂风……”我也真的能听到那咆哮,虽然亚伯拉罕的确从头到尾都在用嘴巴和鼻子喘着粗气。然而我们的老师并没有注意到,因为她已经随着莱昂而去,去了巴黎。她告诉我们在爱玛眼中,他变得更英俊,更伟岸,更有魅力,甚至更不可限量。“虽然离她很远,他却仍然在她身边。”她宣告,抬头看天,天突然变成了黑巧克力色。她舔了舔上唇,我说,舔,我对你说,然后继续说故事。“墙壁也是,”她对我们说,“好似保留下了他的影子好让她看见。她想要追上他,抓住他,投入他的双臂,告诉她:‘我来了,我是你的!’”

“荡妇!”亚伯拉罕用大得可怕的力气击打着桌子。

“出去。”盛放柔声命令。

“如果我出去,谁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来。”亚伯拉罕严肃地说,转向我,双脚继续刮地。

够了,我说,够了,我对你说,我已经受够了,朵兰缇娜,我告诉你为什么。那个亚伯拉罕三年前搬走了,到曼尼托巴或安大略去了,去哪都无所谓。她和费丝[2]一起走的,他的初恋,也是唯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神知道为什么,当我为他送别的时候,记起了他在桌子下面看的最后一页漫画:渡船巨大的轮廓将住在大河边的人们送回平静的生活,然而我们的英雄扎戈尔勇敢地出发,踏上寻找宝藏的征程。我总感觉他是要前往他漫画中的世界。后来,我收到一张他从南安大略的死亡森林寄来的明信片,吹嘘自己在那里过得比这儿好得多。唉,那是我从他那里收到的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明信片。回声·响嘴周五时刚告诉我,我说,这周五,我对你说,就是今天早上他被杀之前没几天,有人在靠近阿特金森堡的地方发现他儿子的尸体。他被一支淬了毒的箭咬到了。他小孙女后来写信告诉他,那支箭上绑着一面小小的白旗,上面写着:以暗夜森林中所有的鼓声之名,你只能怪你自己。没过几天,那个矮胖的男人,声称自己是唐·奇科·费利佩·卡耶诺·洛佩斯·马丁内斯·伊·冈萨雷斯,他费力噙着眼泪,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将他安葬在一棵加拿大白杨树下,用一把小刀在他取名为“扎戈尔”的树上刻上了这句话:宿命比正义来得更快。他也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想要取回他的遗体,如果他们碰巧经过阿特金森堡,他说,南安大略,他对他们说,如果他恰巧不在那儿,而是在圣何塞德尔卡波塔帕丘拉,他们只需要找人问问那棵叫扎戈尔的树在哪就够了。为了让事情更加复杂,这同一个男人后来又寄了一封信给回声·响嘴;在信中,他描述自己在北边的乌鸦高原与亚伯拉罕见面的时候,一群红皮浑蛋[3]包围了他们,于是一场恶战,只听“嘭,轰,刷,乓,喳,哎哟!”。看着亚伯拉罕勇悍地战斗,他目眩神驰地喊“啊呀!”和“啊哟!”,与此同时亚伯拉罕则负责喷出这些词“以一千顶头皮和暗夜森林中所有的鼓声之名”等等。

信中说,在一次混战中,唐·奇科·费利佩·卡耶诺·洛佩斯·马丁内斯·伊·冈萨雷斯把火药塞进了他的烟斗,当然他不是故意的。被眼睛和鼻子前突如其来的爆炸震晕之后,他写道,之后的事他不记得了,只能依稀听见亚伯拉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停下,你们这些豺狼,我们来算账吧!”等他恢复视觉,奇科看见他的朋友被一支绑着小白旗的箭刺穿。正如漫画中描绘的,他死亡的过程痛苦而漫长,期间他不断诅咒一个叫费丝的姑娘,在爱上某个绣满文身的曼尼托巴当地人之后,她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跑了。“他被杀害之前的那一天,”此人写道,自称是来自圣何塞德尔卡波塔帕丘拉的贵族,“你们的亲戚、我伟大的朋友自信满满地告诉我,他在阿特金森堡找到了那个曼尼托巴猿人,从他背后扑上去勒住他,勒了仿佛永恒般那么久,觉得应该是把他勒死了,便出发去乌鸦高原了。唉,这高原到处都是红皮浑蛋。”埋葬他之前,他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照片,附在这封信里。

“这张照片,”回声·响嘴告诉我,“看,就是这张。”在照片里,亚伯拉罕和费丝站在瀑布旁,两个女儿跪在他们面前,笑着看向远处,也许是九座大山、九片坟地之外,但说实话,谁知道在哪。

“这些都是真实的,奉我家所有的小胡子为名。”唐·奇科·费利佩·卡耶诺·洛佩斯·马丁内斯·伊·冈萨雷斯以此收尾。回声·响嘴也就是在他自己被杀死之前的没几天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我刚要哈哈大笑,告诉他有人在耍他,这故事只会发生在漫画里,并非真相,当回声把照片放回口袋,拿出一份文件,上面用英文证明亚伯拉罕·响嘴死于阿特金森堡附近的乌鸦高原。上面还有安大略相关机构不容置疑的印章。印章,朵兰缇娜,我说,印章,我对你说。再一次,我无法分辨何为真实,何为谎言;他是否真的死了,还是他故意假死?他真如一个真人般死去了吗,还是这是虚构的、暂时的、在他最爱的漫画中的死亡,我说,漫画,我对你说,我很困惑。你可以脱开参照点抓住死亡吗,朵兰缇娜?

然而,如果我们追溯过去,因为只有回忆可以替代爱,因此我们可以看见天空变成了黑巧克力色,盛放仍在看着亚伯拉罕,等着他走出教室,但是他仍然坐在那,双手放在桌上,双脚在地上刮来刮去,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老师用悲伤的眼睛环顾教室,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罗多尔夫出现了……”

“我就知道!”亚伯拉罕往手中喷气。“等我和我的费丝结婚了,我要把她管得紧紧的!女人都是母狗,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们全年无休,以暗夜森林中所有的鼓声之名。”他咬牙切齿地说,紧紧捏我的手要说服我。

“包法利夫人挽着罗多尔夫的手臂,他护送她回家了。他们站在她门前道别。”盛放柔声说着故事,虽然她的声音中夹杂些让人心神不宁的风味,好像有点嘶鸣与沙哑,听上去像是有两个声音让这些词句回响。“隔天早晨,罗多尔夫带着两匹马来到她的门前;一匹耳朵上有粉色的流苏,背上有鹿皮做的女式马鞍。刚一坐稳,她骑的那匹马便开始飞驰。罗多尔夫在她旁边也策马奔腾了起来。他们在山顶上停下,眼前整片山谷看上去就像一面巨大苍白的湖泊变成了蒸汽。他们又继续沿着树林的边缘骑行;那些蕨草不停纠缠着马镫;飞入橡树林的乌鸦时不时发出拍打翅膀或者嘶声叫喊的声音。他们下了马……”

“你觉得呢,你这鼓槌,现在怎么着,看在鼓的分上。”亚伯拉罕咕哝着,用硕大的爪子遮着嘴。

“鲁道夫拴好了马,”盛放平静地说,抚摸着在她面前打开的书,“爱玛走在两侧沟槽之间长满青苔的小道上。他向前伸展手臂,扶着她的腰,领她走向一片小湖,它的波浪上点缀着气泡留下的小斑点。‘爱玛。’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脖子上。‘啊,鲁道夫。’她呻吟,裙子钩在他外套的天鹅绒饰布上;她天鹅般雪白的颈项靠了过去,因叹息而颤抖,因流泪而力竭,于是,遮着脸,她在蕨草丛中静静地将自己交给他……”

“我就跟你说是在蕨草里,你个鼓槌,”亚伯拉罕哼哼,“我会掐断她,像掐断一把草那样,看在鼓的分上!她和那些蕨草!”

“光点在叶子中闪烁,好像一群蜂鸟飞过,途中羽毛洒落。”盛放的手掌在书上移动,好像是要撇去刚刚飘落井中的几片叶子。“等蕨草停止骚动,爱玛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动,血液在她全身涌动,就像乳白色的溪流。他们又原路返回容维尔。就在第二天她向鲁道夫坦白她的一切煎熬,其间不断被他轻柔的吻打断;她温柔地祈求他叫她的名字,要他不断告诉她他爱她,爱她,爱她……只要查尔斯一出门,她就会匆匆梳妆打扮,踮起脚尖走下通往河岸的楼梯。要去那小木屋,她必须要穿过一片新犁的田,她的腿陷入泥里,那泥毫不留情地弄脏她脆弱的鞋子。”盛放轻声低语,着了迷,好像在看着那些泥。就在那时我意识到,朵兰缇娜,我说,意识到,我对你说,就连她有时也无法区分真相与谎言;现实与小说,艺术与生活。我想她喜爱无形的想象,而非有形的物质。后来,有一次,她自己告诉我在书中找到的真相往往比在人生中找到的更令人信服。“有的人可以存活在他们令人难以置信的谎言中,但是没有一本书可以通过可悲而难以置信的谎言存活。”彼时彼刻,我想要告诉她我的一切谎言,我说,我的谎言,我对你说,那些我变成现实的谎言,但是我保持沉默。我要把她的一切告诉你,我说,一切,我对你说,甚至在河边发生的事,这条河边,朵兰缇娜,就在那下面,你能听见,对吗?实际上,我这辈子都活在那个画面的阴影下:她紫色的裙子,她脆弱的鞋子,她红色的手袋,还有不断在浪尖跳跃好似在笑的帽子。

我本可以为她做些什么吗?我本可以为她多做些什么吗,朵兰缇娜?

就在那一刻,扑闪着,仿佛由那些小小的光点组成,仿佛蜂鸟的落羽化出了女人的身形,她站了起来,两只手靠在桌子上,彼时彼刻,我们被一阵至今我仍能感受的芬芳席卷:像是早晨新鲜的烟草,落日前的水仙与罗勒,新月下的樱草。在她之外,在没有栅栏的操场上,天空滴下融化的巧克力,铺在她的胸脯上,就像纸杯蛋糕上的糖霜。我嘴里尝到了巧克力的味道;我暗中咽了一口,看向亚伯拉罕;他的腿仍在刮地,汗湿的手掌在桌上留下两条细细的线,好像两只蜗牛从桌上爬过。他开始用鼻孔喷气,就像冲击红布的公牛,冲击盛放红色的裙子。我想,如果鲁道夫恰巧突然出现,我们可能真能看到亚伯拉罕跳起来,赤手空拳地勒住他,就像他许多年后试着勒死安大略的那个男人那样。那并不是全部,我对你说。后来我发现他妻子情人的故事,实际上是编造的;真相是他爱上了一个曼尼托巴本地的红种女孩,他告诉她他叫扎戈尔,当费丝发现他出轨的时候,把他像一只狗一样扔出去了。他后来死在阿特金森堡附近的一所疗养院里。

在他死之前的很多年前,在盛放的故事中,他只能颤抖彷徨,手足无措。我们的老师一只手提起了裙子,好走下那放着教师课桌的小小讲台,她露出了膝盖以上的肌肤,像新刨的木头般晃眼;而我看见了蕨草,蜂鸟的落羽,还有两片天空,如融化的巧克力般滴入我的嘴里。我感觉似乎整个大自然将自己交给了我。

“她将自己越多交给其中一人,就越憎恶另一人。”盛放的声音冒着气泡,一只手将一本《包法利夫人》紧紧压在胸前。“查尔斯在她眼中前所未有的笨拙,那粗短的手指,那有限的头脑,那刻薄的姿态。鲁道夫要来的时候,她就会在两个天蓝色花瓶里装上最娇媚的玫瑰;她会装饰房间也打扮自己,就像高级妓女等待王子。她的女仆必须不断清洗她最精美的内衣,而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大胆,她的话语奔放浪荡;她甚至放荡到和他一起散步,抽起了雪茄,不顾全镇的眼光。她的睫毛,根据福楼拜的说法,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老师的话,故意弄成又长又可人的模样,在这模样里虹膜会消失,有力的呼吸会让鼻孔扩张,扬起水润欲滴的唇角,像是用羽毛笔刻在苍白的脸上一样。”盛放将张开的书紧紧压在胸前。“一种征服的味道甚至从她裙子的褶皱间,从她大腿光滑的曲线里渗出……”她必须抑制自己不要颤动,由内而外,辐射全身的颤动,在她能够继续之前,我说,全身,我对你说,在她将重量从一条腿转移到另一条腿之前。“查尔斯回家时,爱玛假装已经睡了。之后,听着白尔特在摇篮里睡着发出的轻轻的呼吸,她会凝视窗外飘浮的月亮,想着鲁道夫。只有当黎明的曙光照亮窗框,她才会渐渐睡着。一天早上,她收到他的一封信,对她说他要走了,移居国外,也许有一天他们能再有机会平静地聊起他们曾经的爱情。她躺着读完信,大张着嘴,苍白得像一尊蜡像。泪珠从眼中滚落,缓缓沉入枕头。她病了,而她的丈夫在之后的四十三天里照看着病榻上的她。他抛弃了他所有的病人,连觉也不睡,为她守夜,测她的脉搏,将芥末和冷敷贴放在她的胸上。

“当她终于吃下第一口食物,查尔斯喜极而泣;当她好转起来,他带她去卢昂看歌剧。还没好全的她,在歌剧院的门厅遇见了莱昂,那个直接去巴黎学法律的男孩。没几天,她想出私下见他的方法。她已经忘记了鲁道夫,很久以前她就将查尔斯的名字从自己的名单上抹去了。爱玛告诉丈夫自己有些文件需要莱昂公证,便自己乘马车去布伦酒店与他私会共度三天。这三天他们在紧闭的百叶窗与门之后造爱,鲜花撒了一地,新鲜凉爽的鲜榨果汁每天早上都会送到房间。离别是难以忍受的;她在他怀抱中抽搐,保证她会找到某种办法,某种长期的借口,好让他们一周至少见上一次。他们的确见面了,在同样的酒店,鲜花撒了一地,新鲜凉爽的鲜榨果汁就在碗里。红木床很大,做成船的形状。丝帘从天花板一直垂到枕头,然而,没有什么比得上她的美丽,她光洁的脸,她雪白的肌肤与紫色的部分相映成趣,更别提当她佯装害羞,端庄地用赤裸的双手捂着脸的时候了。实际上,她和所有小说里所有女人一样,和所有戏剧里的人物一样,和所有诗歌中摇摆不定的她一样,陷入了爱情。”盛放总结道,在一瞬间,好像无法呼吸,她耸着肩,转过身,把书留在桌子上,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窗前,靠在窗框上、窗台上,交叉双腿,透过落日的余晖看着我,光如华盖般垂到地面。我欣喜不已,因此心漏跳了一拍,我以为她的心在我的心中:我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每一次搏动。

“查尔斯在家等她,”盛放终于说话了,“而她则很晚回家,几乎都没有时间亲吻白尔特。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受够了莱昂,就像莱昂已经厌倦了她。这一切,包括她自己,都让人忍无可忍。她想要像鸟一样飞走,迷失在天空最纯净的角落。她拿下那个蓝色的罐头,打开盖子,等她把手伸出罐头之后,手上已经沾满了白色粉末,她开始舔了起来……”我们的老师安静了一分钟,接着又开始轻语,好像在说睡前故事。她提到了爱玛的手,在书的封皮上慢慢拖动,好像临死的女人等不及要盖上棺布的手。她环顾四周找她的镜子,靠在上面,直到大颗的眼泪开始从双眼滴落。她的双眼就像两盏将熄的灯般渐渐无神。查尔斯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她,随着她渐行渐远的心跳而颤抖。

“突然之间,她抬起苍白的手掌,”盛放叙述道,“她拍了拍他的头发,说:‘你这瞎子。’她尽可能大声地吐出她的话语,但也没什么用;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看着他一如既往的丑陋脸庞,她内心深处痛恨这白色的粉末,她斥责它,求它快点,接着她释放出一阵可怕、狂烈、绝望的大笑,然后一阵惊厥把她掀翻回枕头上。查尔斯拜倒在她身边,开始哭泣。”就这样,我们的老师讲完了她的故事。

当查尔斯像婴儿般哭泣的时候,盛放转身看向窗外。一只白色的蝴蝶飞到窗玻璃上,先用其中一片翅膀转了个圈,接着再用另一片垂死的翅膀;它离开了一会儿,只是为了马上回来,再试着闯一次,又一次被弹回,接着,似乎意识到这可能是世界末日,转过身,像一块方糖般融入宇宙。前排的女孩们抽噎着,用手抹去眼泪。

“她们再这样下去,我的蛋蛋就要被淹了。”亚伯拉罕咕哝着,为了强调他的评论,抓了抓他的裤裆。

接着,我们的老师往下拉了拉裙子,因为它褪到膝盖上面去了,然后走上那小小的讲台,拿起学生名册说:“查理最终埋葬她时,让她穿着婚纱,套着白色的鞋子,头上戴着花冠,盖着绿色天鹅绒布,头发散落在肩上,装扮得像一个诚实的女人……”她拿起书走向教室的门。她开门的瞬间,落日的余晖一股脑从窗户穿到了走廊,将她变成了空气中翻飞的小小落羽。门关上了,但是她还在那里,我看得见她。

“喂,你眼睛都快在门板上刻出她的轮廓了,”亚伯拉罕边说边戳我的肋骨。他是唯一一个看见我像一根羽毛一样颤抖的人;其他所有人都静默地凝视着那扇门,好像看得见落羽化成了老师的样子。

“你们还在干什么?下课了!”走廊管理员普里克·约翰逊喊道,用头顶开了门。他的头长得像牛羊的头。

他也在这里,朵兰缇娜。两天之前的夜晚,他擅离职守去“光毛小公鸡”喝酒,离教堂三百米远。他在破晓的时候穿过坟地回到岗位,上尉从无名战士纪念碑的阴影中突然落下。太阳升起前,热头鹰一直拿着枪站在他上方,我说,枪,我对你说,要是他敢反抗就射杀他。

注释

[1]步行者(the Walker)就是沃利·沃克(Wally Walker)的后半部分,沃利(Wally)有“傻瓜”的意思。——译注

[2]费丝(Faith)也有“忠诚”的意思。——译注

[3]指印第安人。——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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