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辆巨大的火车,拖着长长的尾巴向远处驶去;最先进的技术;距首次蒸汽机车的引进才过了十年。”我们的老师为我们画了一幅画。“我们站在铁轨旁边,看着一长串的车厢,各种螺栓和铁链;高大的车轮在铁轨上滑动。第二节车厢来了,突然之间,一个红色的手袋在灰尘中翻滚;火车头在前面领跑,它周围蒸汽缭绕,排出的烟也装饰着山岭,为它添上鬃毛。我们的面前,在充斥着车站的沉默中,我们看着最后一团蒸汽消失,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在铁轨上翩翩飞舞。‘我是安娜·卡列尼娜,’她说,‘那是我的红色小包;那复仇也是我的;我已经报了仇。我本可以选择鄙弃,就如我被鄙弃那般。我的丈夫是亚历山大·卡列宁伯爵,我们有一个儿子,谢廖沙;然而我和弗伦斯基相爱了。有一天,当我与他清澈俊朗的眸子四目相对,我告诉他我有孩子了。他脸刷一下白了,想要说什么,但他只能垂下臂膀与脑袋。’‘我们的命运在此刻已定。’他在缓过气来之后说。‘我们应停止过去那充满谎言的生活;无论如何总比那样好。我看见你因为这一切而付出的代价。这个世界,你的儿子,你的丈夫;我们都要远离。’他在阳台上边说边静静踱步。‘我丈夫不知道。’我说,血液冲上了我的脸,我的双颊,我的额头和我的脖子,羞愧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我听见我的眼泪的声音,我听见我的谢廖沙,我的儿子的声音,从庭院传来。弗伦斯基的眼睛里又燃起了熟悉的火光,于是我敏捷地抬起我带满戒指的手,捧住他的脸,与他四目相交了一秒,一个微笑照亮了我整张脸庞,我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双唇,他的双眼,只是为了把他推远。我想离开,但他却停下我的脚步。‘什么时候?’他问,直直地看进我的眼睛。‘今天,午夜之后的一点。’我低声回答,飞快地走开去找我的谢廖沙。’”
蝴蝶扑动翅膀,我们如着魔般欣赏。我发誓她就在那里,就在我们面前。无论风将她吹向何方,我们的视线都紧追不放。我们仍能听见山岭后火车的呼啸;我们老师却在那里茕茕孑立,靠在窗框上,我说,窗,我对你说,凝视着我们头顶上方某处消散的小小云朵。鸦雀无声;我感觉不是在上文学课,而是一场召唤灵魂的降神会。盛放手中的书如活物般哆嗦着;她将它压在胸前,好让它冷静下来,最终她吐出一口气,说道:“当激情已经逝去,只剩过错还在继续。”说完她转身,又看向窗外,释放出一阵轻微的战栗,微不可查,好像她体内突然涌起一阵寒意,好像一阵奇怪的风雨穿透了她。她翻了几页,发现弗伦斯基已经骑着他的母马花花,想要赶超骏马角斗士。下一刻,花花突然倒向一旁,呼吸粗重,徒劳地挣扎着想要站起,马蹄在弗伦斯基的腿边挥舞着,好像受了伤的鸟儿。
“从赛场回来,在马车里瑟缩得如一只中弹的鸟儿,我决定将弗伦斯基的事告诉伯爵。我用双手捂住脸,轻轻哭泣。我记得亚历山大·卡列宁,我的丈夫,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屁股也没有挪动半分。等我们快到我们的庄园的时候,他只是对我说他明天会告诉我决定。”蝴蝶在我们眼前翩翩飞舞,仍保持在铁轨上方同一高度,即使一阵低微的风从河面吹来,气势汹汹,带来湿土壤、接骨木和野薄荷的味道。
“‘他要么决斗,要么离婚。’她继续说,扇动着小小的翅膀。‘我们仍然住在同一屋檐下,就在对方身边,却又形同陌路。就连我最亲爱的安德烈,我爱的天使,也没有来过这幢房子,卡列宁伯爵知道我们之间的会面。再说了,我就快要生产了。’蝴蝶说着,却突然落下,好像一片叶子,好像她已经死了。”全班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她突然的死亡而惊骇万分,但是,就在她要在油腻的铁轨上摔得粉碎之前,她又毫无征兆地活了过来,像一阵暖风般翩飞着,转过身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高度,那是故事暂停的地方。
“终于,她的丈夫决定搬出去,去莫斯科,要求她把儿子给他的姐妹。‘放过谢廖沙吧!’安娜绝望地哭喊,但是亚历山大·卡列宁抽回了她刚才因恐慌而抓住的手臂,默默离开了房间……”我们的老师叹气,虽然在我看来是那只蝴蝶停在她的嘴上才让她停下的。房间里一片死寂,好像卡列宁刚刚离开了这里。在那死寂中,朵兰缇娜,我说,死寂,我对你说,爆出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如女人的眼泪般向下划过窗玻璃。就连水流下玻璃的彩色底座发出的汩汩声也应该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室内却没有一丝声响。令人绝望的沉默逼近,好像死者的亡灵被召唤而来的情景。我们都盯着老师的嘴,等着那只蝴蝶扇动翅膀,飞起来,回到那铁轨上空,到我们初次见到她的地方,火车在那里尖啸而过。盛放的胸如雨下粉色的伞般闪着光,瓢泼大雨,而那本它们护着的书则保持干爽,我说,彻底干爽,我对你说,没有任何水珠从书页滴下。空气中也弥漫着好奇的味道,朵兰缇娜,班里的每一个人,就像你一样,我说,现在,我对你说,想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卡列宁伯爵去了莫斯科之后;安娜是否产下了孩子,她和弗伦斯基的风流韵事又如何收场?我们都知道她觉得伯爵面目可憎,他有一双大耳朵,牙齿蜡黄,就算他在结婚前还算聪明英俊。爱是一种激情,朵兰缇娜。“当激情已经逝去,只剩过错还在继续。”我记得当盛放手中的书如活物般哆嗦,她的样子和她所说的话语。她倚着窗,转过身背对着外面的雨。她的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交叠的大腿形成一个奇妙的杯子,窗玻璃外固执地不断落下雨滴,它们雄赳赳的影子便流入那杯子里。一小片雨后纯净的天空映衬着她的脸颊,一小缕细碎的阳光窥视她左边的嘴角。
“一天,亚历山大收到一封安娜发来的电报:‘我快死了,求你,我乞求你,来一趟吧。带着你的原谅,我也可以安心地去了。’”盛放安静地继续讲着故事。“他知道她怀了孩子,可他也知道这个孩子是弗伦斯基的。‘如果她快要死了我还不理睬,’他自言自语,‘别人就会以为我冷酷无情。’这就是为什么他决定去一趟圣彼得堡。”我们的老师总结道,蝴蝶裂开了它的双唇,我说,双唇,我对你说,又再一次飞舞在铺在我们眼前的铁轨上空。“‘当他到圣彼得堡的时候,坐在我床边的正是弗伦斯基。他的脸埋在双手中,静静哭泣。卡列宁从他尴尬的脸前抽出他的双手,在他肩膀上轻拍,好像哄小孩一般。我憎恶他的伪善。’”蝴蝶转了个身,教授交换了双腿,现在左腿叠在右腿上,让所有人看见她左膝洋溢的红晕,仿佛为压痕感到又羞又窘。她看着我,朵兰缇娜,我说,看着我,我对你说,让我想躲在双手后面哭泣。这是出于喜悦还是羞愧,都已无关紧要。她将微笑藏在嘴角,继续讲故事:
“两天之后,”她说,“安娜生下了安娜。不幸的是,她对她的感情与她对她儿子谢廖沙的相比根本都不能称之为爱。在他的身上,就算他是她不爱的男人的儿子,她仍然用尽了一切力气去爱,也得到了回报;但是小女孩确实是在极端悲惨的境地下出生的,”教授叙述道,“这就是为什么她没有得到哪怕一丁点她给予她儿子的爱。”她说完了,右手指敲着窗沿。雨已经停了,而蝴蝶还在那里,在故事里,只是现在它扇动翅膀的动作明显放慢,显得力不从心。好像就要在空中下沉,我说,下沉,我对你说,但在最后一刻,它不会忘记尽最大的努力喘上一口气,足以让它又回到铁轨上空同样的高度,自从火车离站后它一直保持着的高度。它成功了。
“我已经一年没有见到谢廖沙了。”蝴蝶扇动着疲惫的翅膀。“之后几年,他再也没有听见关于我的消息。他遇见许多儿时共同长大的朋友,也很喜爱他们。但关于我的记忆却彻底褪去。有一次他的叔叔斯捷潘·阿布拉莫维奇问他:‘你记得你的母亲吗?’我的儿子垂下头答:‘不,我不记得她。’我和弗伦斯基就像生活在地狱中,就连树都蒙满了灰尘与谴责,忍无可忍。我也很嫉妒,不是因为别的女人,而是因为他的爱日渐减少。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把一切都怪在他头上,认为他不愿意去理解我的人生。我不断抱怨他不够爱我,所以有一天他转身,用眼神凌迟我,他说:‘你在挑战我的耐性。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和其他一切一样。’我看得出他在控制他自己,即使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惊骇地尖叫,看着他的脸,特别是眼睛,映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他愤怒地回答:‘你要我说什么?’他继续说道:‘我想要爱,但爱已不在。’‘所以,一切都结束了。’我断定,转身要走。‘等等!’他绝望地哭喊,他的吻突然如雨点般落在我的手上,而我以为自己听到眼泪在他的声音中回荡。我拥抱他,吻他直到窒息: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手……”蝴蝶在我们眼前翻飞,好像绕着某个人的头、脖子和手……第一排的女生大声叹气,开始抽噎,散发出草莓的气味。这是她们在课间休息时溜进二楼的男厕所抽完烟后涂上的口红的味道。我们的老师很平静,和任何早已知道故事结局的人一样。
“他们虽然互相亲吻,但是还是会继续争吵。”她说。“他曾经爱着的女人现在成为了他沉重的负担。”她平静地说,好像一个见证人。“所以,有一天早上,弗洛伦斯基离开了他们的家;安娜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写了一封信,但是信差没能找到他把信交给他。她满心绝望,直接去了火车站,想要哀求他回来。在路上她与自己争辩,他已经不再以她为骄傲,而是因她而羞耻,他对她的爱不断减少,而她对他的爱却越发炙热,也越发自私。爱之末,便是恨之初。”说着,她抬起了头,翻了几页,看向窗外,把书压在胸前,又继续说下去。
“然而,让她自己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吧:‘我上了第一辆进站的火车: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与火车一起和谐地在铁轨上摇晃。我的车厢经过了月台、石墙和一些货运车厢边,接着车轮骑在轨道上,开始呼啸,发出流动的、滑动的、带着一点当啷当啷的声响。傍晚的阳光照亮了车厢;风扬起了窗帘,把它嵌进窗户顶端敞开的窄窄的缝隙中。当火车驶进第一个车站,我藏在其他乘客背后,蹑手蹑脚地下了火车,站在月台上。看着手里紧握的红色手袋,我试着去回想我为何而来,又想做何事。一辆货运火车驶过我的身边,月台开始颤抖,我以为自己是在去往某处的旅途中;我以为是时候让自己离开了。我快步走下阶梯,站在铁轨的旁边,火车已经在我面前移动。我看见车厢连成一条长长的线;那些螺栓和铁链,第一节车厢高大的车轮,在火车头后面缓缓滚动;我想要将自己扔进第一节车厢中部下方,但是我从肩上取下的红色包包拖住了我,让我与它失之交臂。然而,第二节车厢来了,当车厢中部与我平行的时候,我扔下了包,头埋在双肩,手先着地;我想要直起身来,站起来,跳回去,但有个巨大的东西撞击我的头部,把我拉回去。“主啊,原谅我!”我尖叫,接着车轮骑在轨道上,开始呼啸,发出流动的、滑动的、带着一点当啷当啷的声响。’”小蝴蝶最后一次在空中扑动了一下翅膀便突然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无影无踪,好像它从未出现;我觉得它已经变身,成为盛放脸上神秘而悲伤的微笑。合上书,她看着我,带着一丝释然,好像她告诉我的是她自己的秘密,而不是一本全球闻名的小说。
“人们对她弃如敝屣。”她说。“然而,她才是最有资格鄙弃他们的人。”她又说道,看着一只真正的蝴蝶撞了一下窗玻璃,接着又撞了一下,想要闯进教室。我不知道我的老师在想什么,但是我确信这只蝴蝶一定目标明确,它一定是被召唤来的灵魂,才偏偏来到这一扇窗前。或者,也许,它的出现纯属意外,虽然我觉得它目标明确,它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实际上,也许我只是单纯地想相信奇迹,朵兰缇娜,我说,奇迹,我对你说,因为你若不信奇迹,那奇迹便不会发生。
徒劳地尝试了几次之后,蝴蝶停留在玻璃上,微微扇动翅膀,然后就飞走了,立刻消失在我们想象中铁轨上空的云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