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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们仍在旋转,朵兰缇娜,还有那条小径,艾奥瓦城市学院那条,仍然像落水狗般雾气蒸腾。透过瞄准镜看着你的时候,我窃窃私语,不知道你是否赞同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懂我,我说,慢慢张开嘴,小心翼翼,好让你更清楚地读我的唇,听见我想要对你说的话。如果我还能多活至少一秒,我就告诉你我曾经从法托斯·德德尔利那里听到的朵兰缇娜的故事,我说,一阵看不见的风轻轻吹动你肩头那丝般的秀发,将它与你身旁的樱草交织在一起。一切闻起来像樱草的味道,朵兰缇娜,我说,樱草,我对你说。当我发现你,你的狙击步枪朝着我;你想要什么时候杀了我都可以。比如说,昨天,我的人射杀了你们的一个老头,他只是去左岸抓几只蜗牛而已,所以你的人立刻回敬我们,射杀了一个老妇人,她只是到桥上抓她的黑色狮子狗。两方都不会去原谅;没有人知道是谁射杀了他们,没有一个确切的杀手,但他们还是死了。也许有人因此得到一枚奖章,而他也知道奖章为何而来。那我呢?一切都取决于断臂人,不是吗?

当热头鹰上尉发现我的尸体扑在我的狙击枪上,他会作一个演讲表彰我的勇气;站在不知名战士的坟墓上,他会声明我是一名爱国义士,为国捐躯;我已尽我所能,歼灭了X个敌军士兵,这时候如果还没有下雨,他就会让喇叭手奥托·叽叽吹奏一段国歌祭奠我。当然了,热头鹰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升职的机会;要么就此作为上尉退休,要么,如果上帝允许,他就能跳好几级,成为上校再退休。我不觉得要是我为坚守岗位而英勇赴死,他就能变成将军。我又听到他在我身后的战壕跑着;他是我们这些人里唯一一个职业军人;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知道我在你的瞄准镜里放大了十倍,而你也已经通过读我的唇语知道我刚才说的一切;我看见你阴暗的嘴角渐渐亮起,你的眼睛也开始发光,如蝶翅般闪烁。多么美丽,我对自己说,这种美承载的力量能延续至少一秒,让我说完我的故事,说完这个故事。

我梦想成为一名作家,朵兰缇娜,而现在我什么都不是,是一滴血在说话,我那位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同学会这么形容我,他是来自高崎的女诗人麦戏戈·探戈的密友。作家的工作与神的工作相似:你按自己的意愿无中生有,暗中生光,你自由玩耍就好。可我玩耍的时间已经结束。从艾奥瓦回来的路上,我梦到自己翱翔在海鸥乔纳森之上,而现在,唉,我在对着这大黄蜂叹气,它刚从我的棉蓟上掉下来,现在开始沿着枪管冲着我爬来。我的末日,我的终结,朵兰缇娜,自我第一也是唯一一本小说出版没多久之后就开始了。突然之间,我下沉,消失,而现在我已不复存在;现在,我除了呼吸,百无一用,就像我面前的这只大黄蜂,也只是在呼吸着,大黄蜂,我说,随着我呼气,大黄蜂也呼气,从头到尾这棉蓟都在笑,嘎嘎地笑。大黄蜂从枪管上掉下,而那只小蝴蝶还在你周围翩翩起舞,我说,翩翩起舞,我对你说,注视着你的脸,发着光,被盛放的黄色樱草点亮。我在你之中看见自己,像照镜子一般,他们说死亡也是一面镜子:你的面前好像映射着自己的一辈子,你会试着去辨认自己,记住自己。最先出来的画面往往是你人生最悲痛的时刻里最强烈的记忆。或者,也许,最美好的记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将狙击步枪转向河对岸的那一刻,我说,转向,我对你说,我意识到在我发现樱草丛中的你之前,你早就瞄准了我,那一刻我看见了她,我说,盛放,我对你说,我高中的文学老师:她就在这儿,仍在玉米地中奔跑,她将我带回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那个关于莉莉的故事。

盛放不高兴的时候,会将自己说成投身铁轨之前的安娜·卡列尼娜,可当她感受到某种发自灵魂的内心喜悦,并因此微笑的时候,她才更像永远不会让自己葬身铁轨的安娜·卡列尼娜。她是唯一知道我第一个故事的人,是她亲自叫我去教师办公室把这个故事读给她听。她说只有通过作者的声音才能感受语言真实的意义。我看见你面前的樱草花轻轻摇曳,朵兰缇娜,我说,樱草花,我对你说,它们让我想到她裙子的胸部开口处镶着蕾丝花边,随着她心跳的节奏,在她的酥胸翩翩起舞。真是奇怪,一个男人竟然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奇迹般地记得这样的细节,我甚至还记得她的味道:新鲜樱草的味道,朵兰缇娜。就连回忆,现在,都散发着樱草的味道。她左手拿着笔记本,在上面潦草写下了题目“男孩与闪电”,我说,闪电,我对你说,她又写下“在爱与死亡之树下”。我们两个在微笑,用手捂着嘴,好像不想让谁看见。可惜,就算有这样的题目,这故事也从未见过天日;一直都没有出版。只有她知道我把它寄给了三家艺术杂志,没有一家将它出版。现在,她就在我的眼前,朵兰缇娜,我说,她在这里,我对你说,好像在我们视线之间的旋风中翻飞;在这里,她头一次告诉我艾奥瓦这个城市、艾奥瓦州,还有美国的大致情况。在这里,她正在给我建议。

“你,”她说,“是有天赋的,你知道该怎么说故事,但这是不够的。你必须要学会如何选择主题,也要树立自己的风格。你看,有比较才有风格。比如说,‘她的头发从她的肩头飘落,好像蜘蛛网’不好,我看了一点都不激动;‘她的头发在她的唇上悸动,好像一个男人的呼吸’就不一样了,这就富有张力而与众不同。读到这样的词句,或者近似这样的,我感觉心里有白色的蝴蝶翩翩起舞。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要学会如何不断给人惊奇的感觉,”她说,“持续不断,”她对我说,“在每一句句子里。这些你都可以学,不要担心;我这儿有艾奥瓦国际写作项目的地址,在美国。”她说,她低头在我的笔记本上写字,我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字,就连封面也是满的。这些字母在她白色的连衣裙上漫步,而她的头发在她的臀部悸动,真的,像深呼吸一般。

“你可以学会怎么组织句子,但辞藻却是神赐予的。”她说,一只手捂着肚子,她把写着故事的笔记本还给我,转过头看向窗外。“你最好的小说,”她继续说道,“你毕生的成就,只有当你面对生命中最大的挑战之后才能写就;我该这么说,比如,当你面临死亡,当你理解死亡为何物。”她说,一边把头发撩拨到一旁,一边看着我。“最伟大的小说,永不老去的小说,在对死亡的蔑视中诞生。这就是为什么那火车不断进站,而卡列宁不断在改变想法的一瞬间撞上第二节车厢。火车为何从不晚点?因为这是一本永恒的小说,而没有人能改变永恒,”她说,第二次看向故事之外的某处——“只有忘却了作者的作品才会不朽。我给你的忠告是,就算你要写作,就算你变成作家,因为作家是可以变成的,只在你面临着随时消亡的挑战时动笔,这么说吧,好像你永远处在十字瞄准线的中心般写作;好像你的每句话都是此生最后一句;好像你在下一秒、下一个词中就要死去般写作,这样你没有任何时间去解释,描述或回头改正。并且,与此同时,我重复,要时刻谨记……”她停下,想了一会儿,又转向我,头发抽打着窗户的下沿。“……谨记,”她继续说道,“你动笔之时,就处于某人的十字瞄准线中。只有这样的小说才值得为它而生。当然,也值得为它而死。”她说完后用左眼看着我,因为另一只眼被头发遮住;接着她突然颤抖起来,好像因体内的一阵狂风而战栗,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师办公室。当时,在那里,她离开了,但是现在,在这里,我看见她仍在我面前颤抖,朵兰缇娜;好像她从空气中出现,又在空气中溶解。我本可以为她做些什么吗?我本可以为她多做些什么,除了看着她的帽子在河中微小的浪尖跳跃,而我只能在柳枝中穿梭奔跑,却无力改变,或者不想改变任何事?就像安娜·卡列尼娜和第二节车厢,朵兰缇娜,我说,第二节车厢,我对你说。

而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听见我第一个故事的尾声,我承认,那个关于莉莉的故事。幸运的是,那之后的几天她又叫我去办公室了;那儿别无他人,只有她和我。她拿起笔记本读了起来:玉米在摇曳,莉莉形单影只地奔跑,只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她读着,我说,而我盯着她的嘴:觉得好像自己是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好像自己在她的舌尖滚动,好像自己从她那柔软鲜嫩、没有一丝皱纹、甘美得如曙光初绽般的嘴唇上滑落。第一次有人如此读出我的心声,而这声音由我的辞藻组成。每一个词都变成一只小虫在我身上爬行。长话短说,盛放在朗读,莉莉劈开面前的玉米墙,她知道自己被一个我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男孩追逐着。玉米因她温热肉体的触感而颤抖,玉米,我说,如浪涛起伏,交错的枝叶像舌头般粘在她的腿上,朝她裙子里窥视。着迷地看着她,我感觉好像是我的教授在朗读,在追逐她,坠入同样一片玉米的海洋。你再也听不见篱笆外的院子里嘟嘟作响的婚礼配乐。男孩在田野里那棵孤独的树下追上了女孩,我说,树,我对你说,又矮又扁,好像一个蘑菇。

“土地的低语令她着迷,莉莉伸开手足躺在玉米地里,开始在树旁打滚,”盛放读道,“那茎秆觍着脸撬开她的手指钻进指缝,钻进她的胸,透过她衬衫的钮孔,激动地爬上她内裤上的蕾丝。他也将自己扔进无人触过的一大捆玉米中,如初雪般柔软。整片田野,还有那蘑菇般的,或者,仔细想想,伞般的树,颤抖了起来。被玉米的喃喃低语荼毒,”教授读道,虽然在我看来他并没有看笔记本,“他们如无法避免彼此的蜗牛横冲直撞。他只能放出一次响亮的呼吸,她只能咯咯笑着潜入他的下方好让他们能一起滚得越远越好。他们身旁的那棵孤独的树也在他们制造出的麦浪中动摇,谁知道他们跨过了什么边界,那些温暖的波浪,他们激起的波浪。当他们睁开眼睛,婚礼的来宾站在他们周围;他们手拉手,默默拖着沉重的步伐融入圈中,跳着最古怪的舞蹈。一起跺着脚,他们的圆圈渐渐吞噬他们,只放出一声突然的尖叫,直到那时莉莉和那个男孩才发现树下有一个男人,全身都是黑的,每一寸身体都被烧焦,靠在树干上。闪电只留下了他的眼睛;他坐在那里张着嘴呆望天空:

“‘他不是在祈祷就是在诅咒。’男孩说,看着那些婚礼舞者的眼睛,他们用叹息包围了他们……这故事是谁写的?”盛放问。

“我写的。”我回答。

“都是真的。”她说着把笔记本还给了我。“那个倒在树下、被闪电劈死的男人也是真的……通过他望着天空的眼睛,我认出他来了。如果他没有被烧脱了形,”她说,“你可以想象他是罗多尔夫,爱玛·包法利的情人,或者安德烈,也许,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德烈……还是算了,我觉得你不能这么比较,我们还没有上到那课。遗憾的是,我没能想通他怎么就到了那一棵树下,为什么,田野中那么多树,他偏偏选择了那一棵来证明……好吧,让我告诉你他的事,实事求是,但是首先你必须要告诉我关于你所知的莉莉的一切。”盛放好奇地盯着我。

“她有着悲惨的命运。我还没有写完这部短篇呢。”我说。

“我不相信你能创造出全部的真相。这个故事有一个真实的结局。”她说。“莉莉和我是高中同学;我想我们只有在第一年的时候在一个班。她比我大两岁;她来我们班的时候,已经在艺术学校里又留了一级。她的命运是悲惨的,毫无疑问,而这也是现实中所发生的,真正发生过的事,”她对我说,“我不能相信你竟然知道这件事。”她又加了一句,利落地一把将头发抓成了马尾。

“我在一张旧报纸上读到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女孩死得很惨……”我承认。“我想要写一个爱情故事,也想让一个被闪电劈中的男人见证这整个故事……”

“为什么?”

“因为闪电残留在眼中——我说——这个男人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说不了,他只能看见闪电所看见的。我也是在报纸上读到了他的故事。后来,婚礼上的一名小号手也进入了这个故事……”

“的确如此。”盛放打断了我。“他站在边界上,用小号收集叹息。看见莉莉的时候,他像狐狸般眨了眨眼,低声呢喃人若死了,他的思想也就死了。‘逝者有很多计划。’小号手说。‘树下的男人是我的兄弟;三个月来,他追逐着一场暴风雨,最后他遇上了。他想要证明自己已经准备好变成一只蝴蝶,这样她就会爱上他。’他补充道,在边界上转了个身,眼睛瞟动着,好像真的在空中寻一只蝴蝶。我和莉莉坐在玉米中哭泣。‘活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因此他们了解死亡的一切;死人却对于死亡一无所知,因为他们拿不出什么来与之相比。’小号手结束了他的讲话,画出了边界,像一只彻底淋湿的鸽子般蜷缩起来,追着队伍跑走了。接下来的一个月,”盛放说,“他又回来了,胡子染了色,染成莉莉头发的颜色,仅仅十天之后她就跟他走了,就算我和那个爱着她的男孩求她不要走。我知道那个小号手是什么样的男人。我会告诉你一切,你也可以从那儿开始继续写你自己的故事。

“坐在玉米地的那棵树下,被闪电击中的男人是一个文学教授,最近才来到我们的高中教书,爱我爱得要死。又一次,我开玩笑说我的爱就像闪电,说我会把男人变成蝴蝶,而他就给我寄了一张纸条:‘那就等着我,等我变成蝴蝶!’那个小号手是他的兄弟,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按着前一天的谎言来度过今天。不幸的是,莉莉走了,没有留心我的建议。”我的教授肃静地说。“我们分开了,我们曾在后院拥抱;我就在那里,推着我们的自行车,一边哭一边绕着柱子转弯。‘我想哭,’莉莉说,‘因为,你自己看呀,’她说,‘没有一件事顺我的心意;我的生命就要像一只虫子那般结束。我想看看远在九片坟地、九座大山之外的生活是否也是如此,至少一年。我不想一个人站着,像那玉米地里被诅咒的树,蜜糖。’她对我说。她只有悲伤的时候才叫我蜜糖。‘是否有人梦想飞翔,是否有一种生物一边飞翔,一边学着人类走路?’她说完,直直地看进我的眼睛,她的声音仍在我脑海中回响,好像环绕着我,好像在我头顶盘旋。她推着中间那辆自行车,她说,中间那辆,她对我说,承认在停下来之前绕着我们走了一整圈;接着她飞快地在我脸颊轻啄了一下,就像一只蝴蝶,穿着她一直穿的白色凉鞋走了。当然,下雨的时候她不穿这双鞋。现在我知道她知道飞翔的梦,但是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人生不是命运,而是选择。她一到那儿,那个小号手就为了钱把她卖了;六个月来她为他工作,直到后来她不知怎么的总算逃脱了。之后,她回来了好几年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盛放说。

真相已经揭晓,她知道得太晚,朵兰缇娜;莉莉孤身一人在南部边境的某个小村庄住了一年,然后和一个我取名为康斯坦丁的男孩结婚了;就是那个在我的故事中追逐她的男孩。他们俩住在火车铁轨旁的小木屋里;在某个老旧的、被遗弃的火车站。有一天,他三个最年长的表兄来了,是当地人,又矮又壮,满脸络腮而不剃,胡子都碰到他们的胸口了,手里拿着干草叉和木杖,蹦跳着跨过铁轨,要带男孩回家。他们相信她在河边偷走了他,他们不可能相爱;是她爱上了她,所以他随着她。那个正在学习如何成为牧师的表兄,骑着他在屋后发现的一头驴,解释说她是一个女巫,她在晚上吸走康斯坦丁的思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她是谁,她是什么,她过去都做了什么。最年长的也是胡子最长的那个,那个六年前欢迎康斯坦丁回到村庄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的表兄,已经用他的干草叉在门上刻下了十字,命令那个女巫一个人出来,不准使用巫术。至少那个男孩出来了,此时,他最年长的表兄冲了进去,喉头发出野猪般的咕哝声,那个正在学习如何成为牧师的,喃喃自语,疯狂地晃着夜灯,绕着木屋转了三圈。当男孩开始战斗,紧紧抓住门和门槛的时候,最年轻的、壮得像头牛一般的表兄架起他的手臂,用胡子把他绑起来,把他扛到肩膀上,带他翻过了山岭,嘴里哼着爱国主义歌曲;莉莉透过窗户看着他们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变成微小的苍蝇在铁轨和坑洞上跳跃。他们将她绑在床脚上,留在那里。

在我写我的短篇小说的时候,和报纸上登出来的文章一样,那个男孩在那天夜里不知怎么回到了小木屋,在下一个春天里,他们迎来他们儿子的诞生。这些表兄回归自己命运的轨迹,却没有和他俩重归于好,拒绝与他们相见。当他们的孙子也满六个月的时候,他的祖父母,还有男孩的父母,变得宽和起来,邀请他们去探亲,到所有的山岭,所有的坟地之外。终于,一天早上,莉莉和那个男孩坐上了火车,这火车竟也偶尔停在他们的车站,它转了个弯飞驰过田野,飞驰过北边的三条河,经过三个夜晚,他们就能到斯尔梅尼扎。故事里写说他们欣喜万分;婴儿也不断微笑,而此时火车尖声呼啸着穿过了玉米地。记者是这样描述的,莉莉坐在窗边,外面是春天,这儿的玉米地也许和那棵爱与死亡之树所在的玉米地有着相同的颜色。为了给我的短篇物色一个合适的人物,我在报纸上读到莉莉坐在她的座位上,快乐到眩晕,将她儿子小小的身体紧紧揉进胸前,小小的白色蝴蝶在火车上落脚,在窗上画出好笑的小图案。没过多久,她把孩子交给他,那个男孩脸贴着窗户,如儿童般和蝴蝶玩耍。在那些山上,像乐队指挥家的手般烦躁不安的,是掠过的军用卡车、吉普车和坦克。戴着面具的士兵顶着头盔上绿色的树枝潜入玉米地,时不时像迷茫的警犬般探出头来。根据列车播报员的声明,还有报纸上刊登的信息,当天早上最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就在这个区域进行,于是,列车上的乘客在这好几英里的旅途中,在到达最后那座山之前,透过车窗观看一场“战争”的直播。玉米地吐出虫子般的坦克,驶往铁轨,我说,铁轨,我对你说,朵兰缇娜。我除了你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而你看着我,好像没有在呼吸,好像在观看那些坦克。我捕捉到你嘴角一抹好奇的微笑,看见你眼中的火花,这说明你已经了解我对你说的一切,我感觉你也喜欢这个故事,因为莉莉终于得到了幸福。然而,可惜的是,最美好的幸福之后,往往是最可怕的不幸,我说,不幸,我对你说。窗外像小小云朵般降落的蝴蝶,在轨道边扎根的罂粟与甘菊中浮浮沉沉,突然就不见了,朵兰缇娜,我说,不见,我对你说。带着条纹的木片在空中纷飞,与此同时,如愤怒的野兽般冲破窗户的,是那撞上火车的坦克火炮;它猛然冲入了车厢,对准莉莉的头狠狠撞击;好像所有的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所以有人决定要用这火炮筒对准她的头来撞死她。她立刻就死了,都没来得及看到坦克天线上的白旗,现在这旗子卡在玉米地中的第二节车厢里。她是唯一一个死去的,我说,只有莉莉,我对你说。报纸上写道,他们终究没有与男孩远在斯尔梅尼扎的父母重归于好;他带着她回到小木屋,她在那儿留了两天,因为他没有钱为她购买坟墓,却又不想在田野里埋葬她,而是要在城市里,将她安葬在她父母身边。所有这一切,包括莉莉生前最后一刻对他说的一切,他全都告诉了记者,而所有这一切,目前为止,都是我在城市图书馆里的报纸上读到的,我说,而你的左眼眨了眨,一滴泪突然出现,在眼角闪烁,泪里满是樱草,朵兰缇娜。它滑落你的脸颊,滴在托着狙击步枪的手上。

“我,也一样,是从报纸上读到的。”盛放在教师办公室对我说。“我买了一口棺材、花圈和花,在第三天才随着灵车到达那里,在清晨,太阳升起之前。又是春天,正如你已经知道的,又和那时一样,暴风雨正击打着边界,山上可能早就开始下雨了。玉米地沙沙作响,好像她仍在里面打滚,好像她仍在绕着我旋转。三个月之后,因为他无法抚养那个孩子,被逼无奈只好把他送去某座村庄让人领养,我不知道是哪座村庄。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不管是那个孩子还是那个男人。每年春天,我都会去那片田野,听身周的玉米沙沙作响。我相信灵魂仍存留世间,因为神早就停止创造新的灵魂了。生生不息只是一场好戏……”我的老师一边说,一边凝视某个遥远的地方,朝那些山岭的方向。然后,我说,然后,我对你说,就在我要离开教师办公室之前,我看见她为那扇窗,还有那落入最后那排房子后面的天空,赋予了意义。现在,记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我涌来,朵兰缇娜。我以为自己是为了短篇小说而创造了莉莉,可她却早已这般存在,和我创造出来的一模一样。如果我真的创造了莉莉,而她竟也是真实的,那么盛放就是真实的,因为没有人能创造她。你看着她,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看得见的都是我们自己创造的;一切看不见的只有神才可以创造。我本可以为她做些什么吗?我本可以多为她做些什么吗,朵兰缇娜?她游荡的灵魂成为我永恒的惩罚。

“坟墓上,灵魂如蝴蝶般扑闪着翅膀,只为飞得更高,高到你再也认不出它们。”她轻轻说,让我看她的鬈发在她玉颈扑闪。我想我看到了一只小蝴蝶扑棱着翅膀,在窗户外层的玻璃上旋转。教师办公室中,她又落寞起来,坐在长桌后,缩成一团,双手放在两腿间,每次她坐着凝视窗外,陷入沉思的时候都是这般。“这里的人们,”她继续说道,“相信因为爱而不幸的男孩,如果能找到认得他灵魂的暴风雨,就可以变成一只蝴蝶。他在我的作业本上用小字写下这些;他在每一个转角、每一棵树后等着我,就算我因此浑身不舒服,想让他放弃;他是我的老师,而我只是刚刚入学的高中生。如果那是爱,那爱就是不可理喻的,特别是在这个残败的小镇,到处都是假先知与堕天使。我站在那里,就像你现在站在这里,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不是看着我脖子上的鬈发,而是直勾勾地让视线闯进我的眼睛。‘有一天我会变成蝴蝶,来到你的窗前,但是我永远不会落在你的掌心,永远不会。’他说。‘为什么?’我问他,用这一只手捂着嘴,免得他发现我在笑。‘因为你不相信。’他回答,转过身,默默离开。”

我的老师将双臂紧紧夹在膝盖之间,仍然看着窗外。

如果我没记错,那只小小的白色蝴蝶仍在玻璃外面扑闪着翅膀,但就在她打开窗户的一刹那,它却消失了,突然之间,销声匿迹。

就算蝴蝶的到来也许只是偶然,我还是相信它们早有安排,想要告诉我们些什么,朵兰缇娜。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单纯地想相信奇迹,因为你若不信奇迹,那奇迹便不会发生。无论如何。从那时起,我开始和所有我遇见的蝴蝶对话,或许我只是在想象自己在与它们对话,想着它们是转世的灵魂,因为没有什么比它们更加美丽而静谧。那些从我看过的书或者盛放告诉我的那些书中飞出来的蝴蝶,常常对我窃窃私语;我相信小说里到处都是蝴蝶,因为作家创造的不是肉体,而是灵魂,只有灵魂。无论何处,无论在哪本书中,没有一个人物拥有肉体,朵兰缇娜;所有人物都是灵魂,蝴蝶的一种,如永恒般美丽而静谧,我说,永恒,我对你说。我捏紧了写着莉莉完整故事的笔记本,想着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了我的文学老师,我是否也能通过某种方式变成一只蝴蝶。我甚至努力眯起眼,想象自己是一只蝴蝶,但老师关上了窗,向我走来,安静地做了一个手势,连她的手好像也变成了蝴蝶,让我先离开。当然,那本笔记本中仍然没有写上,也不可能写上,很久之后我们之间的一星半点。只不过几分钟后,她就来给我们班讲课,谈着有关控制情绪与堕落的问题。在开始谈及少女狂野的过去所残留下的质朴、谦逊之前,她告诉我们接下来的三周我们会说三个永恒的故事,关于三个女人与三个悲剧。接着,她提到了脖子上扑闪的鬈发,我立刻就知道她在说谁了。她在说……

你知道她在说谁吗,朵兰缇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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