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梦了,梦里是阳光和鲜花。每次梦见这些时,我都知道这短暂的甜梦很快就会被呻吟声带回现实,我不需要看,就知道又有人需要换药了。
来到奥特兰克山谷已经整整一年,春夏秋冬在这里变得毫无意义,穿着厚厚的粗糙冬衣,偶尔对着镜子照照,我发觉自己简直变了一个人,一年前北郡修道院里的那个充满天真幻想的见习牧师的身影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天天忙碌于伤员中的疲惫女子。
我并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并不觉得这样的辛苦无法承受。而看着一个个伤员在我悉心的照料下康复更是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只是我常常在想,如果哪一天我突然死去,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生是不是会有遗憾。
当然,我并不常有时间去过多的思考这样矫情的问题。这里是最残酷的战场,不是让人嬉戏的花田,更不是让人散步的公园,这里的人无论男女,都是一身戎装,必要的时候,连我们这些随军看护伤员的牧师也必须拿起武器作战。
而随着部落冬季攻势的展开,战况越发的激烈起来。伤员也越来越多,救护站里人人手忙脚乱。
而这种时候,一些伤势比较轻的人,都主动请缨照顾伤势更重的人。虽然大多数男人都笨手笨脚的,我们这些救护人员也不希望他们因此影响自己的康复。一般对他们的好意都婉言谢绝,但也有例外,比如那个叫霍纳的年轻战士。
霍纳是前不久受伤被送到救护站来的,他伤的不重,但是行动不便,两条腿被爆炸陷阱给灼伤了,是两个矮人搀扶着他来到营地的。养伤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点也不肯闲着,不仅嘴巴说道不停,常讲些玩笑逗大家开心。而且只要有空就躺在床上帮忙制作绷带,手法非常纯熟。
“莉雅,我这里的布料都做完了,请问你这里还有多余的布料吗?”他问我。
“还有些,我这就给你。对了,你制作绷带的手法是从哪学来的?”我说道。
“哈哈,每个战士都应该熟悉制作绷带的流程,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他笑着说。
每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无比的温暖,尽管他的脸并不算很英俊。但或许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魅力吧。
“别太辛苦了,你的脚还没完全康复。”我有些担心他。
“放心吧,很快就好,我都迫不及待第一时间赶赴前线了!”他爽朗的笑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本想教训他几句,但看着他的笑,就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我或许对他已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男女之间的事,有些时候是说不清楚的。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我的好感,只是一直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理由,我几次想开口问他,却又害怕不敢问。我怕他告诉我,自己已经有了女友。
或许他有,或许他没有,但是即使我喜欢他又如何呢,或许我只是在这残酷的地方寻找一种安慰,寻找一种对自身的寂寞的安慰。这如果是爱情,那它想必也是脆弱不堪。
很快的,霍纳和一些伤员康复了,第一时间奔赴战场。但是前线被送回的伤员比之前更多了,显然形势很不乐观。战情非常焦灼,部落和联盟的军队绞杀在一起。我有些担心霍纳,本想去送送他。但是我没有时间去过多关注一个人的安危,有更多的人需要我的帮助和治疗。或许霍纳也将成为一个过客,很快的被我淡忘。也很快的淡忘我。不管死去也好,活着也罢。
然而两天以后,霍纳就第二次回到了营地,和上次被两个矮人搀扶着不同,这次他是被担架抬回来的。两眼紧闭,昏迷不醒。我当时就心头一紧。抬担架送他来的两个矮人还是上次那两个,我已经知道他们的名字了,战士叫高德,圣骑士叫欧夫格。
“医生呢,我们需要医生,来一个医生,妈的,人都死光了吗!”高德显然不知道自己的伤势有多重,大声地喊着,整个救护站只听到他的嗓门。
“高德先生,请你安静!第一是为了你自己的伤势,第二是为了这里这么多的伤员,第三……霍纳他需要马上治疗。”我压低嗓门,声音却已经颤抖起来。
“那你马上救他,马上救他啊,姑娘,我求你,霍纳他是为了保护我才被那个术士偷袭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一定要救他啊。”高德口里喷着血,拽着我一个劲地摇,手上传来的力量,让我感到非常的疼。
然而这疼并没持续多久,他因为伤势过重失去了知觉。周围的同事们赶快送他前去抢救。
欧夫格则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眼神非常复杂。
“姑娘,霍纳小子怎么样了?情况是不是很糟,你如实告诉我。” 我从帐篷里出来时,欧夫格看到我的眼神,仿佛已经有了答案。
“情况,很糟糕……”我等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霍纳从被送到营地来,到现在已经过了5个小时,但他依旧昏迷不醒。我们用了最好的药物和不间断的治疗术,却一点起色也没有。
“姑娘,让我进去看看。”他尽管是用商量的语气,但是已经迈开脚步,直接闯进了帐篷里。
两个正在为霍纳治疗的同事显然被他吓到了,一时呆住了。
欧夫格示意她们两个出去,她们面面相觑,然后看着我。我也点了点头,她们不知道,我其实并非认同欧夫格。只是我心里以一个牧师的经验判断,霍纳能活下来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或许我只是想在这最后的时候和他单独相处一下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哭,却又哭不出。严格点说,我和霍纳只是萍水相逢,其实在他之前,我也曾经邂逅过一些人,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走了,霍纳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我还是忍不住那种惆怅。那是一种无力夹杂痛苦的惆怅。为什么要有战争,如果没有战场。我跟霍纳,还有之前的那些过客们,是否可以在更美好的地方,以更美好的方式相遇。
我本不是这么冷漠的人,或许也不能简单的说我现在的情绪就是冷漠。或许这只是一种见多了生死的麻木。当一个个生命在你眼前逝去时,你尽力拯救,却无法拯救,一次又一次的悲痛过后,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如刺在喉,咽不下,吐不出。
欧夫格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坚毅而果敢。
“姑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他问我。
“我能做什么?”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
“接下来,直到天亮前,你都要在我们身边。一步也不能离开。”他握着我的手说。
他的手掌粗糙而厚实,让我有一种安全感。
我点了点头。
欧夫格显然是做了什么。我开始发觉到了变化,尽管我依旧在用尽全力的向霍纳施展着治疗术。没有精力去特别观察。但霍纳的脸色显然变得有了些血色。这是不是我的功劳我不清楚,但显然跟欧夫格有关系。
欧夫格却显然很辛苦,一颗颗汗珠顺着他苍老的面庞滑下。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痛苦显然更加深重。他紧咬的牙关开始“咯吱咯吱”的响声,面色也变得铁青。
我没有时间去研究,也不能因此分散注意力,我开始用尽浑身解数的咏唱着治疗术,一遍又一遍,尽管一次次,我感觉咒语的力量如同石沉大海,但霍纳的状态居然还是越来越好了。
这难道是奇迹吗?
欧夫格的胡子已经被汗水沾湿,在烛火映射下,璀璨发光。
他的眼眶也被汗水浸湿,就好像流泪了一样,但那不是泪水。欧夫格的眼神中没有半点伤痛和惆怅,他只是毅然的蹲坐在我的身旁,两只手紧紧攥着霍纳的手。嘴里低声咏唱着。
时间推移,蜡烛烧完了。
我见霍纳的情况越来越有起色。就起身去点了一根新的蜡烛。然而手接触到欧夫格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全身冰凉。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显然还有呼吸。伴随着即将熄灭烛火。胸口缓慢的起伏着。
我正当不知所措时。帐篷外传来了一声大喊,这个声音并不陌生,是高德。他居然那么快就醒来了。
“老子死不了!霍纳小子在哪,欧夫格老混蛋在哪?”声音由远及近。
我拉开帐篷,却看见矮小健壮的高德,浑身包着绷带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行动,直冲了过来。
“妈的,说好了请老子喝酒的,你别想那么容易就死了!”高德龇牙咧嘴的拽着欧夫格僵硬的手臂。
灯全亮了,整个营地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家围拢了过来。
我跟大家说了情况,希望能找到一个办法。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年轻的圣骑士说。
“他把那个战士受到的诅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力量!”他指着欧夫格说道。
他的话音刚落,几道光从身边的几个人身上闪出,仿佛撕裂着夜空和风雪的太阳,我认识他们,有被利刃砍去了一只手臂的克里斯,有被烈火烧伤,双目失明的娜塔莎,还有刚才那个说话的年轻圣骑士,还有几个矮人和德莱尼人,我喊不上他们的名字。但他们身上闪烁着的光,都是一模一样的。
欧夫格的面色开始变得红润,这个过程缓慢但坚定,就跟霍纳的情况一样。
我却在这时眼前一黑,虚脱倒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阳光照在脸上。
“我在哪?”我问道。
“你在自己的帐篷里啊,昨天晚上你实在是辛苦了。”同事罗珊笑着为我擦去了脸上的汗珠。
“他们怎么样了?”我迫不及待的问。
“没事,都没事。人类战士没事了,矮人战士虽然伤口裂开了,不过也没事。还有那个矮人圣骑士,叫欧夫格吧,真是不可思议,居然跟没事的人一样。他说要来谢谢你呢,可能这会……”
话还没说完,欧夫格居然真的就来了。
满面红光的他,根本不像经历了昨天夜里的那场惊心动魄的事。
他打量着我,笑了。
“你笑什么?”我忍不住问。
“没什么。姑娘啊,你觉得霍纳那小子怎么样?”他笑着问。
“你胡说什么!”被他问中了心事,我慌忙掩饰。
“他在老家有个女人了,叫安娜。和你长得有点像。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还是笑着。
“你说话真过分,莉雅刚醒来,你就跟她说这些,她昨天为了救那个人类战士也是很拼命的……”罗珊为我感到委屈,和欧夫格理论着。
我摇摇头,摆摆手。欧夫格还是朝我笑着。
“好男人多的是,姑娘。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爱就是爱,这和时间长短没有关系,和结果也没有关系,不瞒你说,当年也有过一个姑娘对我这样,我当时也受了很重的伤,她拼命的为了救我……最后,唉,不提也罢。你保重身体吧。”他说着就退出了营帐。
“安娜,安娜,安娜。”我在心里念了三遍这个名字,想象着她的模样。突然发现,我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对霍纳来的用情更深些。或者说,我本来只是对他有些好感,但这感情却随着昨夜升华成了一种爱。尽管来的突然,但却不突兀。爱情本就是突如其来的。
但不管如何,我都不打算再见霍纳了。我想欧夫格和那个高德都会为我保守秘密,不会告诉他,或许我终将在这片战场上的过客里寻找到一个我的爱,又或者死在这里,又或者孤独的回到故乡。但我想牺牲我这段还没开始的爱情,总好过去摧毁一段已然存在多时的爱情要好。
今后我或许还是诚实点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