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福特罗斯是黑岛最大的镇子,但它仍然很小。这里没有电影院,也没有保龄球馆。高街上挤满了狭窄的小店,夏天卖挖沙的桶和铲子,冬天卖雨伞。唯一有点用处的店大概就是超级药店、合作社商店和面包店。这里的人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他们都认识我。
“你是艾希·曼恩,对吧?”他们会这么问,“你是科林家的老幺。”
我哥认识很多人,大部分是女的。
有时候我会骗他们,告诉他们认错人了。他们就歪着脑袋,露出同情的表情。
尽管地方很小并且到处是爱管闲事的人,福特罗斯也有很多地方可以让你躲起来。镇子的一边是罗斯马基海滩,那里怪石嶙峋,经常有水獭出没。在镇子的另外一边,有一个港口藏在大路下面,那里停泊着很多渔船。迪伦和我不应该在没有大人陪同的情况去海边——至少,我们从未被允许这么做。有时候我觉得这条规矩已经没什么约束力了,虽然爸妈没有说过太多,但是他们中总会有一个人时不时地发飙,控诉我们回家太晚或者自己跑去游泳。这条规矩也是太傻了,我们怎么可能不靠近海边——我们就生活在被水包围的地方。我有自己的规矩:可以到海边去;只是不要下水就好。
迪伦放学后和劳拉一起走了,可能是为了躲避我的问题,所以我直接去了港口——去了船屋。树林在狭长的卵石海滩上投下影子,船屋背靠着树林,是一座高大的木结构的房子,有一扇很大的红漆拱门和瓦楞铁的屋顶。紧挨着船屋是一个建在木头高跷上摇摇欲坠的旧会所俱乐部,以前是属于航海俱乐部的。航海俱乐部几年前已经搬到因弗内斯闪闪发亮的新港口去了,所以现在这个会所已经都封了起来,船屋也没有人在用。这就是我藏身的秘密地点。
我沿着沙滩走的时候,一只海鸥迎面飞过来,就要撞上我,我不得不转向大海。
这时我看见一只船。
一条很小的船,引擎还在轰轰地抖动着,喷出一缕缕黑烟,它正在进港靠岸,最后靠着其他的渔船停泊在港口的墙下。船上有四个男孩,互相打闹开着玩笑。他们看上去都比我大,也许十七或者十八岁。我坐在长椅上,假装在看海。有三个男孩穿着——我一开始以为是裤袜,然后发现其实是潜水服,上衣已经褪下,两只袖子荡在腰上好像多余的腿。其中一个男孩光着上身,我从这里都能看出他的肌肉很强健。另外两个穿着T恤,第四个男孩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色;黑色的牛仔裤,厚厚的帽衫和太阳镜。他们四个人好像在过不同的季节。他们顺着墙上挂下来的一条生锈的梯子吃力地爬上石堤。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着帽衫的男孩,肩上扛着一个看上去很沉的包,手上提着两双拖鞋。他们的笑声在昏暗的夜色中传得很远,我为自己悲哀,我没有这样一帮可以玩在一起的朋友。帽衫男孩往我这边看过来,我扭头避开了他的视线。等他们走远,背对着我时,我猫着腰跑到会所下面,穿过杂物和卵石,爬到船屋侧面一块松了的墙板那儿。那个缝正好能让我挤过去。
船屋里只有一条船——一艘破破烂烂的独木舟,曾经肯定是橘色的,但现在已经变成了发白的桃粉色。独木舟被放在拱门前面,好像它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再回到海里似的。除了这条船,船屋里空空荡荡,木头的横梁穿过墙壁和房顶,我猜是以前用来挂独木舟的。
屋子里面很暗,但下午的阳光还是从拱门的裂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黯淡的黄色三角形光斑。这里弥漫着一股霉味,闻起来像老木头和苔藓的味道,但是经过几个月时间,我已经把这里布置得很有家的感觉了——地上铺着毯子,还有一条是用来裹的,就像今天天气寒冷,就用得着。这里还放着一个小小的柜子,有一天我在沙滩上发现它被丢在那里,就费尽力气把它拖了进来。这里就是我藏我的赃物的地方——可乐、糖果、火柴、香烟(如果我还有的话)、钢笔、纸,还有扑克牌。我无聊的时候可以一个人玩纸牌游戏,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坐着,听外面的风声、雨声。有时候,雾也会飘进屋子里。
我的存货已经不多,需要补充了。我打开最后一包马氏巧克力棒吃了起来,尽量吃得非常慢,一边试着回忆在普安特找回的那些记忆碎片的细节,希望能找到一些新线索,帮我搞清楚艾迪失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并不是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记得那一整天的事——只是记忆中有一些空白。我不记得艾迪失踪前那会儿我们正在说些什么——那是我们最后的对话;也是他人生最后的对话。还有我发现他不见了之后的记忆很模糊。得了咽炎的这一整年,我一直在努力寻找答案——我甚至画出了普安特的地形图,还试着把每个人当时的位置都标记出来,但这一切都让我更迷惑。我不知道为何现在我又想记起来,但是我觉得肯定跟艾迪一直还围绕在我身边有关。
我把所有的事实列了个单子:
关于那天的记忆:
1.迪伦在和海豚游泳。
2.艾迪和我在海边蹚水。
3.艾迪一开始在那儿,瞬间就不见了。
4.爸爸在沙滩上,但我没看见他。
5.妈妈在家里,做蛋糕。她是接到警察电话后才来的。
6.我晕倒了,爸爸来找我。
7.我所有的记忆都笼罩着一层蓝色的烟雾。
我记得那个早晨。我们吃完早饭以后,就开始拆生日礼物。艾迪得到了一架遥控直升机,没几分钟就被他撞坏了。我得到了一个新足球,是真皮的。那天外面风雨交加,我们就在起居室里踢着玩,直到艾迪打碎了咖啡桌上的一个杯子,妈妈发火了。艾迪闹了一通脾气,因为他不想穿蓝色的T恤。蓝色已经不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了,但他的红色T恤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然后妈妈让爸爸带我们去罗斯马基沙滩,不要在家打扰她。
罗斯马基是福特罗斯边上的一个小村庄——那里很美很古老,而且有黑岛最美的沙滩和最好吃的冰激凌。但是艾迪却非要去仙隆里普安特看海豚。迪伦站艾迪那边,因为他自己想去普安特游泳——很显然那里的激流能提供很好的锻炼,而且他有场比赛志在必得。迪伦那时已经是黑岛开放水域游泳一千米的冠军——他还想成为高地冠军。
我们正要离开家的时候,电话响了。爸爸接的,是我的朋友艾米丽的妈妈打来的,她说艾米丽生病了,晚点不能来参加我们的生日派对了。我坐进车里,生着闷气,也不再关心冰激凌。反正,这种天吃冰激凌也太冷了。
我就那样坐着回忆了一会儿,很想知道有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不在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隐身人,好像吹在别人后脖颈上的一阵风,他们感觉到风会去关窗子,但看不见那阵风。
我正准备回家的时候,木板门吱嘎地响了一声,开了。我屏住呼吸缩进角落里,希望进来的人千万不要是我爸。
“你好?”一个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是个很年轻的声音。
“里面有人吗?”
接着出现了一张面孔。一个穿着拖鞋的男孩,松软的棕色头发,还有点胡茬。
“啊,我就知道里面肯定有人。”他从门缝里挤进来,径直朝我走来。我神经紧绷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要因为我来了就走好吗?”他说着在我旁边坐下,在水泥地上伸直自己的长腿。他的黑T恤下摆有点磨破了,当我看见他手上拿的太阳镜时,我想起来他就是从船上下来的那个穿帽衫的男孩。
“你是谁?”我问道,希望自己的声音不会抖得太明显。
“泰维·麦肯齐,”他说道,“叫我泰就行。”他的胳膊压着我的胳膊,把我的雨衣弄得沙沙作响。我真应该早一点离开的,我觉得很热,而且现在我没法挪动了。
他不像是我们学校的男生。他们都留着喷了发胶的时髦发型,这个男孩的头发乱糟糟的而且很长,长得能遮住耳朵。他们都是圆脸,这个男孩则是棱角分明的国字脸,还长着深色的胡茬。我不会形容他很帅,但是他的棕色眼睛很好看,而且睫毛很长,我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他让我想起几个月前看过的一个关于少年犯的纪录片。虽然那个片子里的男孩因为打架斗殴最后结局很惨(真的很惨),我记得自己为他感到很难过,因为我知道他只是被误解了。我看得懂那个监狱男孩紧皱着的眉头——每天早晨我对着镜子会看见一样紧皱着的眉头。泰也是,他和我们一样,脸上有种不被世人理解的表情。
“那你又是谁?”他转过头问我。我盯着他莹润的嘴唇,好奇他的女朋友是谁,希望不是艾尔莎·菲兹杰拉德,祈祷他不是她派来折磨我的。
“我是艾希。你是迪伦的朋友吗?”我满心希望地问道。
这个男孩眨了眨眼说:“谁?”
“没事了。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泰,”他缓慢地说,“你的记忆力很差。”
“跟那条河一样?”我问道,“曾经有一次地震让密西西比河逆流,你知道吗?”我知道很多关于河流的知识,都是从祖母送给迪伦的百科全书上学到的。还小的时候,我经常读关于全世界的地下河流的书,因为我想知道艾迪有可能去了哪里。
“对,跟条河一样。”他说,好像被逗乐了,“哦,不,我不知道那些。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所以你是一个神秘寄居者。你把这里弄得好像有模有样的。”
“你动过我的东西吗?这是我的地盘,懂吗?”
尽管他看起来不坏,而且跟一条河同名,但这里是我的秘密地点。
“我想你应该知道早在你来之前这里就是我的地盘了,”他对我说,“我只是离开了一阵子。”
“真的吗?那你去哪里了?”
“就是离开了。”
“那你至少离开了一年。”我答道。我发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有人使用的痕迹。
“已经五年多了。我十二岁那年搬走了。”他说。
五年。肯定进了监狱。我打赌。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坏事。不过十二岁就进监狱也有点太小了,哪怕是少年犯。也许是某个寄宿学校。不过,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样算起来他不可能知道艾迪的事。
“我得承认,”泰说,“我以为是一个小屁孩入侵了我的秘密基地。”他举起一个空糖果包装袋来作为佐证。
“我不是只有糖果。”我指了指自己脚边的本森香烟。泰好像又被逗乐了。
“吃糖也没有什么不对,”他说着把空包装袋弹到身后,“那么,你是在福特罗斯上学吗?”
“对,但我讨厌上学。学校里有些女孩一直让我感觉很可怕。”
“我以前也讨厌上学。女孩对我来说也很可怕,所以我退学了。”他说着笑了起来,“我现在上的是生命课堂。”
“有死亡课堂么?”
泰往前坐正,对我咧嘴笑了。他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不知怎么让他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柔和了许多。他的牙齿很亮白,而且他的嘴唇看上去很润滑。我真希望自己之前也能多涂一层唇膏。
“死亡课堂?让你学习怎么去死吗?”
他觉得很好笑。我希望他看不见我发烫的脸颊有多红。“也许吧。”我吞吞吐吐地说,努力想有什么别的可说。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艾希。”
他告诉我他曾经在一天之内跑步环绕整个黑岛,还被农场的狗追。我告诉他我曾经在参加学校组织的越野赛跑时躲在一个公交车站里,只跑了最后一圈。他称赞了我的“创意”,但又说我应该多练练跑步,以防万一被农场的狗追。我告诉他我不怕狗。我没有告诉他我害怕什么。
“我们下次再一起玩,”他说,“我就在附近。”
他优雅地从门板缝里钻了出去,我突然希望之前我没有从他身边挪走。我仰面躺下,闭上眼睛。我已经不再忧虑艾尔莎·菲兹杰拉德,或者下流的学校,甚至那些闪来闪去的记忆碎片。
艾迪深藏在我的身体里,他在笑。我记得他最喜欢的一个笑话。
“为什么鱼儿沉在海底?”我问他。
“因为它们都辍学啦。”他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