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时候我和迪伦在楼梯那儿碰头,准备一起出发,这是我们返校的第一天。他最近换了新发型,金色短发,前面头发喷了很多发胶,全部往上竖起来的飞机头——自从和劳拉,我们年级的一个女孩在一起以后他就在尝试这个新造型。我之前还挺喜欢劳拉的——有一次我的书包丢了(后来我发现它被塞在自行车棚后面),她把自己所有的文具都借给我用。但今年她和那些手提包小姐们交上了朋友,尤其跟我的克星——艾尔莎·菲兹杰拉德走得特别近。这些迪伦全都知道,但他好像不在乎我反对他们俩在一起。
其实飞机头并不适合他。我更喜欢他留懒散的长发,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在眼睛上的样子。他今天穿了件淡蓝色的衬衫,尽管中六的学生并不需要穿得这么讲究。他让我觉得有点自惭形秽。我的裤子屁股那块勒得太紧了,我的袜子总是露在外面,胸口的扣子好像快要崩开了。我觉得我的校服可能撑不了一周,更别说一年——我希望到了中四就不用再穿校服。
“谢谢你的卡,迪尔。”
我尽量用爽朗的语气,尽管那张卡让我觉得很悲哀,而且这种情绪积压在我心里,一整个晚上都没法消散。
他耸了耸肩说:“快点。我们要迟到了。”
早晨的他总是脾气很大。
“你可以先走,不用等我。”我说。
迪伦一直认为人生是场赛跑,但我从不觉得有什么必要非得准时到达某个目的地。那只不过意味着早点去你不想去的地方,并在那里待得更久。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赛跑,那我已经落得太远,尤其是在学习方面。
不过他还是在等我,焦躁地看着表。我走到楼梯最上面的时候往下看,发现他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眉头。他肩膀向后,挺起胸口,努力吸着根本不存在的肚子。他对外表的虚荣心太重了。这一点可能是妈妈的遗传。
出门的时候,妈妈递给我们一人一个午餐包。
“好好的。”她叮嘱我们。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待在家里陪妈妈,但我的脚已经迈出了家门。
到了离家够远的地方,迪伦拿出锡纸包的三明治,把它扔进了树篱里。
“你为什么要扔掉?”
“因为很恶心,”他边说边做出要吐的样子,“我讨厌西红柿。”
“你为什么总是撒谎?你总是扔掉那些吃的,难道不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么?”
“为什么你的问题这么多?”
迪伦从来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再指望他会回答。
“想来一支么?”我说,一边在兜里摸索着打火机,一边把烟伸过去。
“你从哪儿弄来的?爸爸知道了会杀了你。”
“去他的!他肯定会对你浪费食物更恼火,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孩子在挨饿呢。”
迪伦没理我,自己拿了支烟等着我掏出打火机。
“你说他能去哪儿?”迪伦问我,“你知道的,晚上他总是跑出房子,然后很久不回来。总不可能他一直跑了四五个小时。”
“我知道他去了哪儿。”我拿过迪伦的香烟,和我的一起点上,做得很熟练的样子,然后把他的烟递给他。抽烟是我的新爱好。
迪伦转过来对着我,把烟从自己脸上拿开。“那你说他去了哪儿?”
我注意到自己裤子上有一个裂缝,当我盯着它看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是一个小洞了,露出一块白白的皮肤。
“没去哪儿。他就是坐在树林旁边的长凳上——在鸭塘边。”
“你是不是盯每个人的梢?”
“噢耶。”
迪伦被烟呛到了,假装还得好好咳上一阵似的。
“你不应该刺激他。”他说。
“为什么你每次都帮他说话?你是怕他还是怎样?”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该放他一马。”
“他也该放我一马,尤其是我生日的时候。整天愁眉苦脸的也帮不到艾迪,不是吗?”
迪伦有点惊慌。我们几乎什么都谈但我们从不在外面谈论艾迪。
“你昨天想那件事了吗?”我平静地问。
“哪件事?”
“就是,那天的事。”
迪伦变得非常安静,我利用这个空当猛吸着烟。
“我想起有天他追着一条狗。”他终于说了句话。
回忆起那天让我微笑起来。那条狗冲出了树篱,而艾迪被挂在狗狗的拴绳上,狗主人简直要抓狂了。
“看到了么?这就是一个美好的回忆。你昨天应该说这个故事的。我们应该从现在开始就这么做,多讲一些艾迪的搞笑故事。比如有一次他在两个鼻孔里各塞了一颗豌豆。”
“那还不是你的错。他是在学你。”
“我知道。不过我们只是在搞笑逗趣。至少在进医院之前是这样。”
我们都咯咯笑出声来,突然之间,艾迪的鼻孔里塞着豌豆的画面变得悲伤得让人难以承受。
“迪尔,我能问你个严肃的问题吗?”
“行。不过我可能不会回答。尤其是如果你想问我是不是难过,那么我很好。”
迪伦从没承认过他的感受,他很悲伤。他总是说“我很好”。
“不,另外一个问题。”我压低声音以防别人听见,“你有没有记忆闪回的经历?”
“什么?”
“记忆闪回。”我提高嗓音,又重复了一遍。一群中一的学生从我们中间挤过去。
迪伦张着嘴愣了一秒钟,跟妈妈不想回答问题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你在——”
“嘿!”
迪伦的朋友们在马路对面,疯子似的朝他挥手。
虽然迪伦是个聪明的优等生,他还是很受大家喜爱。他在学校有一大帮朋友。他们很多人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因为他们总是用奇怪的外号称呼彼此,或者是骂人的话,像是酒疯子或者傻屌。
在叫他的那个男孩个子很高,也梳着飞机大背头。他总是穿那双阿迪达斯运动鞋,虽然学校不允许穿运动鞋来上课。
“迪尔大师!快点。”男孩们叫道。
“我们晚点见了,好吗?”迪伦对我说。
他等一辆车过去后穿过马路。那个穿阿迪达斯运动鞋的男孩还朝我挥了挥手。我猜迪伦肯定跟他们打过招呼,让他们对我好点。我也对他挥了挥手,然后把手插在口袋里,低下头看着地面继续走路。
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又要落入那些手提袋女孩的魔掌里。那些女孩挎手提袋来上学,而不是帆布背包。我都不知道她们的课本能装哪儿。我跟迪伦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不会来烦我,但如果我是一个人,她们就会靠过来,对我指指点点,说我的发型怪或者裤子绷得多紧。手提袋女孩的头儿是艾尔莎·菲兹杰拉德。艾尔莎基本上对每个人都很坏,但我是她最爱的靶子,自从我们俩第一次见面起就是了。那天另一个班的一个男生把她推进了学校的池塘里。我挺想帮她的,我尽力了,但我很怕掉进池塘然后陷在烂泥里面。而且我的咽炎让我说不出话来。所以我跑去找老师来救她,但是等我再回到池塘的时候,半个学校的人都看见了她浑身烂泥站在池塘里的糗样。自从那以后她一直在惩罚我,嘲笑我那天的胆小和沉默。
艾尔莎撞到我身上,差点把我撞倒在地上。
“哎呀,你还在这儿啊。我们都希望你假期里死掉了。”她说。
我没理她,继续走路。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能死掉,但那样的话谁来照顾艾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