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岛并不是一个岛——它从因弗内斯发端,向北海延伸出去,是一个半岛。有人曾经告诉过我,黑岛得名的原因是,当整个苏格兰被大雪覆盖时,只有这里没有。它似乎有自己的气候系统,主要是由冷风、雨水和雾组成的。对了,还时常有暴风雪。仙隆里普安特[1]位于黑岛东部,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探得更远。有时我们就像生活在世界边缘。
车停稳了,我们一个接一个从车里爬出来,就像旅鼠翻过悬崖一样。天空是朦胧的白色,冷风把云推涌到北海上。我们在灯塔周围的卵石滩沿途前进时,补丁似的淡蓝色天空出现了几次,每次只停留几秒钟,随即便消失了。妈妈和爸爸并肩走着,亦步亦趋,就像原谅了彼此之前的“饼干冲突”。妈妈紧紧倚在爸爸身上,好像没有他她就无法走路一样。
迪伦和我跟在他们后面,迪伦搂着我的肩。我感觉到他在颤抖,我想捏紧他的手或者挽着他的胳膊,但是我没有那么做。迪伦走两步,我得快走三步才能跟上,我们就这么奇怪地磕磕碰碰地往前走着,但谁也没有想要换个姿势。他将头转向了海岸,看着戏水玩耍的海豚。它们在溅起的团团水花里欢腾,高高跃起到半空中,然后轻松地下落,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回到水里。看着它们总让我感觉豁然开朗。
艾迪很爱海豚。他把它们叫作“小翅膀”,尽管我能说好海豚这个词,我也把它们叫作“小翅膀”。比起海豚,我更喜欢水獭,因为它们不像海豚一样常见。水獭是神秘的生物,我从书上看到过,在水里雌水獭和雄水獭会划分各自的领地,不过有时候它们的领地会有重合的地方。迪伦和我就像水獭。我们有各自的空间——我愿意把它们看作沙滩海湾——但在我的领地和他的领地的边界上,有一小块我们可以相安无事和平共处的地带。在那儿我们不会争吵也不会假装不认识对方。不过我担心我们的和平地带正在越变越小,像被涨潮淹没了,或是越来越多的礁石把沙滩变小了。我认为水獭需要礁石来藏身。
我们从沙滩走上草堤,在这片斜坡的半中间,有一个木制的十字架立在地上。我父亲把一条白色丝带绑在十字架上——用力拉了拉以确保它绑得牢固了。应该有五条丝带,每过一年都会绑上一条新的,但我只数到四条,肯定有一条被风吹走了。父亲用手拂过十字架,掸掉碑文上的沙子和尘土。尽管我知道上面写着什么,还是忍不住去读。我的鼻子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发酸,鼻水直流,在墓碑上看到自己的生日真的很奇怪。
爱德华·曼恩
2000年4月11日—2011年4月11日
今天,我们十六岁了。生日快乐,艾迪。
依旧感觉不真实。对我来说,他没有死。我的双胞胎弟弟就住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有一天,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该来第二份塔蒂[2],他突然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对我说,你吃不下那么多塔蒂的,你先把盘子里的吃完!有时候,我的手和脚都感觉冷极了,但我知道那不是我冷,是艾迪冷,我会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毯子里好让他感觉暖和些。睡前我给他喝热可可,吃吐司和马麦酱,虽然我受不了马麦酱的味道。而且我吃两人份。
上周我把我们俩裹好窝在沙发里的时候,妈妈担心地给我量了体温。
“你在发烧。”她皱着眉说。
“他很冷。”我脱口而出。
“什么?”
“我很冷。”
我逃脱了,因为很快她就被厨房里的事分了心。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艾迪和我在一起的事。
我很擅长保守秘密。
妈妈慢慢没入草丛里,她蹲了下去,把双膝抱在胸口,头深埋在里面。我不知道她是在发抖还是在哭泣。父亲抚摸着她的后背,但眼睛却看着我,眯缝着,眼角无神地耷拉着。迪伦试图点亮一根蜡烛,最终放弃了,把它直接插在土里。我把丝带绕在自己的手指上把玩,感受着它光滑的正面,粗糙的反面,反复,直到父亲制止了我。
“艾希,求你不要那样。别瞎摆弄。”
我停住手,深呼吸,看着那个十字架。开始说我练习过的话。
“嘿,兄弟!”我大声说,“我们来玩追赶游戏吧。我打赌你追不上我!”我伸出手做出想要跟他击掌的姿势。还没等到我感觉到艾迪拍击我的手掌,我就意识到自己又错了。妈妈已经把她的头从双膝中抬起来,嘴巴张着一脸惊骇地盯着我。父亲的眉毛上下抖动着,好像不知道该待在他脸上的什么位置。他的手臂已经向我挥来,但又迅速收回去了。他本来是要扇我一巴掌的,我确信。
“你到底在干什么?”他叫起来。
迪伦拉住了我的手,我想要记起那些话,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是觉得他可能想要一起玩游戏。”我结结巴巴地辩解。
父亲朝着我靠过来,“你是不是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严肃的事?你是磕了药还是什么?”
“我只是认为我们今天可以高兴一点。”我继续说道,虽然我清楚自己该闭嘴了。
我看着妈妈,希望她能帮我。睫毛膏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像两条扭曲的小蛇爬向她的嘴边。父亲转向迪伦。
“她是不是磕了什么?”
迪伦摇了摇头。我希望他能为我辩护,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庆祝他曾经活着。他不喜欢我们哭。”
又说错了。我说话得小心点。这很难,因为最近艾迪总和我在一起,而且他常毫无预警地出现。从几个月前外婆去世以后就这样。我想他是担心我也会消失。
“艾希,够了。”父亲说,他的眉毛现在拧成了一团。
妈妈一直沉默着。完全呆愣,眼神发直。自从外婆去世以后,她这种样子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我试着不去想如果妈妈去世了会怎么样。
“我想记住他……”我想说“活着的时候”,但那不对,因为对我来说他一直活着。“他……是艾迪的时候。”真正的艾迪。我的双胞胎弟弟。
“我已经说过,够了。你让你妈妈很难受。这本来是该默哀的时间,我们花上几分钟来怀念他。是为了表示我们的尊重。”
妈妈微微地前后摇晃着,看着我们,不停地哭。
“我尊重他,”我说,“我不需要花上几分钟才能想起他,因为我从来没有忘记他。”
这些话脱口而出,我没有机会阻止自己。更糟糕的是,我说的不是真的。家里已经没有他的照片了,全都被放到了阁楼上。所以,我正在忘记一些事,比如:他的哪一侧头发的卷总是翘起来,或是他总是先吃盘子里的绿色食物还是红色食物。记忆在慢慢溜走。艾迪也许是对的——我们正与彼此渐行渐远。我已经十六岁了,几乎快要成年,而艾迪却永远都将是一个小小的,十一岁的孩子。
“如果你不能懂事点,那就去车里待着。”父亲说。
我强忍住跑开的冲动,我知道他们巴不得我走开。如果我不在,今天对大家来说会好过得多。但我不会走的。为什么我要让他们好过,让我自己难过?
“我要留在这儿。”我说,眼泪涌了出来。
我们坐在寂静中,除了我偶尔抽泣。
迪伦在看海豚,父亲趴在地上,努力点着蜡烛。蜡烛被点着了,但金色的火苗闪了几秒,熄灭了。一缕青烟瞬间被风吹散。
地面震动起来,我扭过头,看见海滩上有一台挖掘机正在整理鹅卵石滩。它把鹅卵石往后推,推到离海岸线更远的地方去,留出一片陡峭的斜坡。
眼前的风景突然晃动起来,变得模糊,地面不停地往我面前拉近放大,我必须抓住地上的草来保持平衡。耳朵里隆隆作响,我看见图像碎片:白色的泡沫海水;远处有一件橘色荧光夹克;妈妈倚在一个警察的肩膀上;父亲正向我跑来——棕色的鞋子在石头上打着滑。然后,父亲消失了,我一个人在沙滩上。更多的碎片。迪伦的脸——愤怒的通红的脸;妈妈的白色上衣;父亲拿着蓝色的东西——一块布料在风中抖动。轰鸣声越来越大,就像一阵狂风裹在我的头上;我想吸一口气,却被风呛得无法呼吸。周围的一切都变成朦朦胧胧的蓝色。我嘴里尝到盐的味道,感觉身体里的氧气耗尽了。
“艾希。”
父亲的声音从呼啸的风声中漏进来。
“艾希,我们走吧,风大了。”
我睁开眼睛,喘着粗气。我还坐在草地上,那些画面都消失了。好像没有人注意到风的呼啸或者我的喘息。迪伦已经站了起来,朝父亲那边走去。
“安睡吧,爱德华。”父亲说道。妈妈也跟着说了一遍,不过我只听见她发了第一个字的音,后面她只是动了嘴唇。
艾迪并没有睡觉。他在草坪上蹦来蹦去,他在追我,想跟我击掌但总是拍不上。我成全他一次,他跳起来拍我的手,尖叫一声绊倒在地。
我并不是真的看见实实在在的他,准确地说,我只是能感觉到他。
两只海豚从海面上空越过。从这里我看不清它们是谁,但我认为它们是小捣蛋和太阳舞——艾迪的最爱,因为他以前抚摸过它们一次。
我想吸引迪伦的注意,但他一直看着大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如果他没有把艾迪留下跟我在一起会怎么样。如果我能看好艾迪的话,我本该看好他。
“小翅膀们今天都来了,艾迪。”我低声说。
后来,妈妈走进我的房间,祝我生日快乐。
“对不起,我们没有准备一个隆重的庆生,甚至没准备礼物。我努力了,但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会喜欢什么。他可能已经长大了,对乐高不感兴趣了。”
“真的么?”我问道。也许她刚刚也感觉到他了。
我为这个想法感到兴奋,汗毛竖了起来。“他还是很爱乐高玩具,”我对她耳语说,“特别是船。”
妈妈喘息着,手臂抽搐了一下。我想她肯定会拥抱我,但她却僵在那儿,然后摇了摇头。
她没有拥抱我,而是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她说:“我们不应该这样。我不该假装他还在。”
她还在抚摸我的头发,我已经开始发抖。我不知道她说的假装是什么意思。虽然我们再也看不见他,难道我们就不能谈论他,或者想想他可能会喜欢什么吗?我们不能就这么把他忘了,好像他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我有时候会忘记,”她平静地说,“比如,早晨刚起床的时候,或者我出去买菜的时候。然后,当我想起来时,心真的很痛。”
“但你能感觉到他?”我问道。
“是,当然,”她答道,“有时候。”她皱起眉头,环顾着房间,迟疑的样子。“艾希,你不相信鬼魂吧?你信么?”
“不信。”
她似乎没明白我说感觉到他是什么意思。肯定是只有双胞胎之间才会有感应。不过我不想跟其他人分享这件事。
“好,很好,”她说道,“不管怎样,我们下个星期庆祝你的生日好吗?我们可以出去吃一顿,我们四个一起。我特地存了一些钱。”
“当然可以。”我说,我很失望她不想再继续谈艾迪。而且我对说好的生日大餐一点期待都没有——每年她都这么说,但从来没实现过。
“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不过不要告诉你爸爸,你知道他是什么德行。”
她递给我一个用旧圣诞节包装纸包着的包裹。我已经能猜出是衣服之类的。
“你自己拆吧,”她说,“对了,迪伦给你一张卡片。”
她从裤子屁股兜里揪出一个信封给我。我猜迪伦太怕当面给我才会让她带给我,他知道我们在普安特的时候,他应该站出来挺我。
妈妈走了,我先打开了那个信封。卡片的封面是一个插着十六支彩色蜡烛的巧克力蛋糕。署名是迪伦和艾迪。迪伦甚至还模仿了艾迪歪歪扭扭的字迹。所以迪伦也在假装。有时候我感觉我们生活在一个艾迪还在的平行世界里,但只要开关一转动,我们就会跌回现实中,而他不在。那样的日子是最糟糕的。
妈妈送我的礼物是一件特别小的黑色蕾丝露脐衫。我能把它套进脑袋里就已经是万幸了,即便那样我也不可能把手臂从又窄又薄的衣袖里撑进去。我正要把它扔进垃圾桶,忽然想起也许哪天妈妈会想借去穿一穿。去年我的生日礼物是夹式假发——好像我还需要更多头发一样。我让迪伦送给他一个朋友的妹妹了。
艾迪在的话可能会弄坏夹式假发和蕾丝上衣逗妈妈发笑。我的胸口颤抖起来。感觉就像艾迪正试图挣脱出来。
注释:
[1]苏格兰地名,位于黑岛,当地观看海豚的著名景点。
[2]苏格兰的一种传统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