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鬼东西？”泰问。我穿了迪伦的潜水服。
最近天亮得更早了，虽然有些晨光，一切还都笼罩在阴沉的灰色之下。今天的黑岛还是没有色彩。唯一能表明夏天到来的信号是在我头上飞的那群蠓蚊。它们喜欢潮湿的天气，而且一点风都没有，它们不会被吹走。
雨水从我的鼻尖和睫毛上不停地滑下。泰跪在我身前，使劲地扯着那件破衣服。
“该死的，上面全是破洞，艾希。你从哪儿弄来的？”
“这是我哥哥迪伦的。他现在用不着了。”
“啊。”他松开手，站了起来，望着路，身体在发抖。
“你还好吗？”
他仍然在往我身后看。“迪伦知道你在这里吗？他看上去是保护欲很强的人。”
我不确定。迪伦很瘦，而且很温柔。我想没有人会形容他“有安全感”。至少从外形上来看是这样的，不过算了。
“你跑掉是因为这个吗？难道你怕他？”我开玩笑地说。
泰露出一个有点神经质的笑容，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害怕他？别开玩笑了。”
“那你为什么跑了？”我问道，努力不表现出不快。
“我只是看了一下时间，我必须得走了。我爸爸也很严厉。”
我见过他爸爸，看上去比我爸爸还要吓人。不过，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理由。
“那么迪伦不知道你来这里了吧？”
“老天，别紧张兮兮的。他不会揍你的。他当时喝醉了，仅此而已。他根本不在乎我跟谁在一起。”
泰把脸上的雨水抹掉，领着我走到墙的边缘。
“过来，我们下水吧。”他看着我忧虑的脸说，“没事的，我们不跳下去。”
我们顺着墙侧面挂着的金属梯子爬了下去。泰先下去，我希望他不要抬头看，那样会看见我肥硕的屁股。我听见轻轻的水声，低头一看，他已经在水里了。
“快点，慢吞吞的家伙。”他对我喊道，“你不怕吧，你怕吗？”
现在可不是嘲笑我的时候，我很可能会扭头就走，干脆回家了。当我的脚踩到最后一级阶梯时，我脚滑了，一下子掉进了水里。水冷得让我想骂人，但我发现自己不能呼吸了。泰抓住我，把我拉了上去。虽然这里的水只到腰那儿，但极其冷。
“抓住你了，现在像我一样，蹲下。”
他把挂在脖子上的潜水帽戴好，叫我也戴上帽子。我已经冷得不能跟他抗议了。我太冷了，太害怕了，什么都听他的。我们游了几米，游到一个浮标处。我抓住了它，泰则先下去做一个测试潜水，以保证一切都没问题。我的手在水面上握着浮标杆，雨水打在手上四溅纷纷。雨如果落在水里就不会像落在屋顶上那样吵，我全身都湿了，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淋雨。在这里，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另一个世界。
雾气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大陆，港口也没有一个人。除了在水下的泰，我是这周围唯一的游魂。没有人大喊大叫也没有人哭。太神奇了。我不禁沉醉在其中，泰浮出水面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点小失望。
“你准备好进行你的第一次自由潜水了吗？”他用拳头碰了碰我，在我的左手上放了一块很重的石头，“这能帮你下沉。一直拿着，等上来的时候再丢。”
“好，我准备好了。”我说，尽管我并没有准备好。
“在水面上做三次深呼吸，要缓慢，然后第四次的时候我们下沉。抓住绳子——这里到底是两米深。我们沉到底以后就跪在那里，你想要上去的时候就竖起大拇指示意。”
我深呼吸了三次，拉上自己的面罩，然后我们一起下沉。耳压迅速变大。耳鸣了。只用了几秒钟我们就沉到了水底，下面的沙子很松软。泰用拇指和食指圈了一个圆，给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两臂交叉，放在了膝盖上，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他没戴潜水帽，没戴面罩，也没穿潜水靴。我的右手抓着绳子，身子冻得轻轻发抖，我用数数来转移对冷水的注意力。数到三十的时候，我看看四周，发现自己的视线可以看得相当远。水下的能见度其实比上面要好。一条小鱼游过去，掉头，又游了回来。我放开绳子，用手在沙子上画着图案。泰摇了摇头，把我的手重新放到绳子上。我的胸腔有节奏地起伏着。我试着再数二十个数，去欣赏周围的景色。我想永远记住这一刻。这是迄今为止我人生中最酷的时刻。如果我没有等待十六年，而是早点来尝试该多好。这一切简直太棒了。
我的左边有一个被绿色黏泥包裹住的锚，还有个白色的东西。它看上去像是一只鞋，一半插进了泥里；一只鞋——一只看上去很眼熟的鞋。这是一只磨坏了的白色运动鞋。
轰的一声。我又回到了那一天。
艾迪为了在石头上站稳，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他几乎快把我也一起拉下去了。我们站在齐到脚踝深的水里。今天是我们的十一岁生日。
“站好了，艾迪，”我训斥道，“如果你乱拍水，小翅膀就不会出现了。”
他被我吓哭了。我向远处张望着迪伦，他已经游出去很远。我向他摆手，呼唤他回岸边来。我还对他大喊，但他压根就没往这边看。
“我要看小翅膀。”艾迪又吵起来，还跺着脚。这次他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我还没来得及抓住他，他已经扑进了水里。被溅起的冰冷的水花打在我的脸上。风越来越大，把浪头吹得越来越高。这会儿在海边蹚水实在太冷了——迪伦至少还穿着潜水服。
“起来！”我对艾迪喊道，“快点，我们得回家了。”
我伸出手去拉他，但他不肯起来。总是这样，每次到了这一天都是围绕着他转。我用目光搜寻爸爸在哪里，他可以过来带走艾迪。到处都看不见他。爸爸没有坐在刚刚我们过来的地方。艾迪的运动鞋还在沙滩上，但爸爸不见了。我的手已经冻得发紫。我往手上呵气，但没什么用。
“快点回来吧，迪伦。”我小声地对自己说。
“小翅膀都去哪儿了？捣蛋鬼在哪儿？太阳舞在哪儿？”艾迪问道，他还坐在水里，海浪在他身边拍打着。
“来吧。我们得把你身上弄干。”
“不。我要迪伦。”
“好吧，迪伦在那边。所有的海豚可能都和他在一起，因为他没有乱拍水。起来吧。”
艾迪一动没动。我弯下身子拉他的手。他的手比我的还要冰。
“我想要小翅膀！”他对我尖叫起来。
然后，一切又变得模糊。
我扔掉了那块石头，像火箭一样蹿上水面。
等我冒出水面的时候，泰就在我身后。
“嘿，你应该给我一个信号，”他说，没有注意到我的慌张，“不过，潜得不错，感觉怎么样？你做得相当出色。”他看了看表，“五十秒——快接近整整一分钟了。”
我没有在听他说些什么。我得弄清楚刚刚在水下看见的到底是什么。等我不喘气了，我就向稳住那艘船的锚游去，向那只鞋游去。
“艾希，等等！你怎么了？”
他追上了我，而我只游出去几米远就感觉筋疲力尽了。
“下面有东西。”我喘着粗气说。
“什么东西？”他看上去很警觉。
“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垃圾之类的。”
泰没有笑也没有说我是疯子。他让我游到墙那边，在梯子上等他。
“我要去为环境保护出一点力了。”他说着潜入了水底。
他下去之后久久没有浮出水面。雨已经小了一点，但依旧云厚天低。我一直跟自己说那不是鞋，即便是，也不会是艾迪的鞋。艾迪的鞋怎么会到港口来呢？
泰冒出水面。
“是一只旧运动鞋。”他拎着鞋带把鞋拿给我看。
我定睛看了看，是一只白色运动鞋。
但这不是艾迪的鞋，它太大了。我终于弄明白了。鞋舌已经被水底的秽物染成了绿色。
鞋子里掉出一只贝壳类生物来，我感到有点难过，是我毁了它们的家。
我想问他在下面有没有看见其他东西，但我的牙齿冻得直发抖，我说不出话来只想赶紧暖和一下。爬上梯子的时候，我的胳膊感觉很无力，是泰在下面托着我，摸着我的屁股，但我已经没力气去理会了。
“快爬，然后进船屋里，我们好暖暖身子。”
“我想回家。”我的声音冻得发抖。
“你知道吗，第一次尝试就能坚持五十秒是个不错的成绩。不过，这也可以算是你的第二次尝试。”他滑下一条胳膊，搭在我肩膀上，轻轻地晃了晃我，然后就拿开了。
只有五十秒？时间的把戏又弄晕了我。那些艾迪跟我对着干的记忆似乎长得没有尽头。
“你还好吗？”他问我，终于发现我不太好。
有那么一刻，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如果我说了，他也许就不会再带我潜水了，而我现在不能停下。就算那天的记忆不是美好的记忆，至少我记得。现在我终于想起来艾迪失踪前，我们在争论些什么。
“我还得去上学。”我说。
“翘课吧，今天留下来陪我。”
“下次吧。”我回头对他喊道，脚步已经在往家走——脑海里思绪万千。泰希望我能陪着他。
到家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冲了个澡，用了柠檬和茶树油沐浴露，凉凉的水冲刷着我每一寸肌肤。我想抛开新找回的记忆，回想没有看见鞋子前在水里的感觉是多么好。我假装自己正从瀑布上坠落，想象着自己的头发像扇子一样散开，就跟俱乐部里那张莱拉·辛克莱尔的海报上的样子一样。我想象着泰用胳膊搂着我，我顺从地躺进他怀里。我想象着水珠粘在他睫毛上的样子，还有他甩开遮住脸颊的头发的样子。等我洗完澡，手指已经变得有点皱，身上的皮肤红红的，有点刺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