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气开始回暖，或者也许更早，黑岛上的少年们就会开始在普安特的灯塔旁办派对。其实我从来没有收到过邀请，但有时候我会跟踪迪伦去，然后躲在暗处。今天的这场是今年的第一次派对，虽然还没到五月，但迪伦试衣服时换了三件衬衫。最终他选了一件真的很丑的棕色衬衫。他的头发喷了发胶，一丝不苟地全竖在头上。迪伦在屋里跟爸妈撒谎的时候我正在门口晃悠，他说自己要去劳拉家，而且她的父母都会在，他们约好了一起吃晚餐。我等爸妈回厨房以后，就跟在他后面一起离开了。
等我终于走到那里，派对已经挤满了人。为了避开墓地，我绕了很远的路。派对上大部分是中五和中六的高年级学生，只有几个和我同级的，但她们都有高年级男朋友。大家都坐在自己的毯子上，拿了装满啤酒和伏特加的保温袋。学校的DJ马丁·詹森正站在他的那堆装备中间，一只手在搓唱片，另一只手在空中打着节拍。一群女生围在他身边斗舞，纷纷炫出自己最拿手的舞步（都很丑），他倒是看得直流口水。劳拉躺在艾尔莎·菲兹杰拉德身旁的一张毯子上。她跟迪伦打了个招呼，迪伦就过去在她们俩中间坐下，一手搂着劳拉。艾尔莎递给他一罐喝的，但迪伦摇了摇头，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也许是伏特加。或者是金酒。他有次告诉我这些酒的卡路里含量最低。音乐声越来越响。
我走上去，坐在艾迪的十字架旁，和他待在一起。今年的蚊子出现得比往年早，我把帽衫的拉链一直拉到顶，领子遮到了嘴巴上，这样它们就咬不到我了。真后悔没在水壶里倒些妈妈的金酒带来。至少能让我感觉暖和点。
如果海滩上的人抬头看，一定能看见有人在这里，不过他们也看不清我是谁。然而并没有人往上看。我在海滩上的人群中搜寻自己熟悉的面孔。搜寻泰。搜寻丹尼。
没多一会儿，泰就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正朝我走过来。
“艾希·曼恩？”他脱掉风帽，低下头看着我说。我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问道，冻得浑身发抖。而且，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姓？警铃拉响。他一定知道了。
“直觉而已。我可以跟你一起么？或者说你在享受一个人的派对？”
“随便你。”我说，感觉已经在自我保护，“但是派对在海滩上。”
泰望着下面的海滩，皱起眉头。
“我知道。我刚从那儿上来，这是我去过的最糟的派对。从头到尾都很没劲。”
“那你觉得好派对应该是什么样的？”我问他。
他耸了耸肩，在我身边坐下——在我和艾迪中间。我想离开这个地方，一时间没想到好借口。
“那么，丹尼怎么说的？”我问。
“说什么？”
“关于那天的事。他把我送回家以后，有没有说什么？”
“没，我没见着他。”
“哦。”我说，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什么原因，丹尼一定打定主意对艾迪的事保持沉默。
“我去港口找了你好几次，但你都不在。”我说。
“我知道。米克说看见你鬼鬼祟祟的。”
该死。我应该更小心点的。
“我才没有鬼鬼祟祟。在你来这儿之前，我就常去港口。”“我知道。”
“好。你知道就好。”
“行吧。”
“那，你干什么去了？”我问。
“干吗？”
“就问问。你知道，聊天，就像别人一样。”
“没干什么。忙这忙那。”
我叹了口气。“好吧。算了。”
聊得不太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话，口气好像我们刚吵过架一样。
“如果你不想跟我说话，你为什么上来？”我问。
“放轻松。”他说，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微笑着。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瞬间融化了我。为什么这个很难交流的人却能让我有种心动的感觉？
“我是来看看你好不好。特别是在你的自杀计划失败以后。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不然我一定会打给你。”
“我没有电话号码，”我说，“我是说，我没有手机。”
“手机是给失败者的。”泰脱口而出。
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随手朝大海里扔了出去，激起了一个小浪花便没了动静。我张大嘴巴吃惊地看着他。
“你刚刚是扔了自己的手机吗？”
“嗯，反正也没有人可打。你最近还好吗？”
“那个……我还行，托你的福。”我答道，假装还在生气，其实我在想他刚扔掉了一个很贵的手机，虽然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我，还是他总是干这种疯狂的事情。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你真的会跳。”他说。
我们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音乐暂停了一下，我听见海水冲刷着鹅卵石滩，发出模糊的声音，好像在说“嘘”。风吹得我头疼，我也有点困了。我打了个大哈欠。
“冷水刺激。”泰说。
“什么？”我又警觉起来。
“人的脸上有很多微小的温度受体。当你的脸浸入冷水里的时候，心跳就会变慢，血管会收缩。那是你的身体在节约氧气消耗，好把氧气留给你的大脑和心脏，并会阻止你吸入空气。这就是上次你跳下水后为什么会发生那种情况。”
“噢，好厉害。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比如我跳下去之前。”我回他。
这个解释听起来耳熟。我之前在做生物课的家庭作业时应该在哪读到过。人体知识是我们在学校学过的唯一有趣的东西。我曾经做过一个有关婴儿的项目，关于他们如何在极端条件下生存。比如说在冰冷的水里。
“哺乳动物潜水反射？”我问道，很吃惊我居然想起了这个词，“水獭和海豚就是靠这个才能在水里待那么久。”
泰对我笑了一下，摊开身体，伸直他那修长的腿。
“对，”他说，“只是我们人类不是很擅长利用它。”
他向我挪近了一点，然后深深地注视着我，这让我很紧张。
“听着，我真的很抱歉，”他说，“有些事我应该告诉你。”
老天。终于来了。他肯定是要告诉我他知道我是谁了，而他不想跟我扯上关系。我实在是太失望了。我要杀了丹尼，只要有机会的话。
“好，尽管说吧。”我告诉他，心里已经放弃了，准备随时跳起来离开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地面。
“我不应该怂恿你跳下去。”他说道，“我真的很后悔，但当你跳下去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我心想，这个女孩真有种。”
“有种？”我重复道，不太确定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你懂的，有勇气的意思。”
“我知道‘有种’的意思。”
“好吧，那么，我就是想说这个。”
什么？这个人的聊天方式真是太奇怪了。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嗑了药。又或者他就是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如果他想安静地坐着，我也不会介意的，至少那样我就不会有机会说蠢话。
“我的咽炎已经一年了。”我说，希望他能明白我真正想表达的意思，那就是他其实不需要找话说。
“什么？”泰的耳朵动了一下，他把手放在喉咙上轻轻地抚摸着。
“已经快十二个月了，除了跟我哥，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一句话。”
泰点了点头。他看上去似乎懂了。
“你还有其他我需要知道的医学病史么？”他笑着问我。
“没了，你呢？”我直接反问道。
他大声笑起来。“有时候我的肩关节会错位。但除了这个以外，我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十七岁男孩。”他笑得更厉害了，我对他皱起眉头。
“对不起，”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笑得这么开心。有时候我会无缘无故地笑起来。我也很苦恼。对了，你那天没有告诉我你的最终决定。”
“什么决定？自由潜水？”
“不，决定谁赢了，谁得了跳水比赛的冠军。”
我稍稍松了口气。如果丹尼已经把艾迪的事告诉了泰，他一定不会到现在都不提起。我幻想着泰完美的身形，他紧绷的身体从空中飞落，他入水的姿势让我激动得无法呼吸。我的心里阵阵悸动，但我不会告诉他我觉得他很棒，我还不想让他太得意。
“当然是我了！”我宣布，“我那一跳那么戏剧化，也加分不少。”我又压低声音说，“而且，你刚刚说我很有种，所以你也觉得我跳得不错吧。”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好吧，上次就算我让你，不过我想要重新比试一次。”
“我不一定会跟你比。”
“噢，来吧。你不能让一次糟糕的体验阻碍你。”
“丹尼说我不能再去港口。”
泰点着了一根很长的草叶子，然后用手指弄灭了火苗。他又点了一次。他的注意力比艾迪还要容易分散。
“泰？”我轻轻叫他。
他猛然抬起头，对着我咧嘴笑了一下。我把风帽拉下来露出自己的脸，这样我看上去不会太像个男孩，尽管我知道风会把我的头发吹得更乱，现在我也不可能理顺打结的头发。他瞄了一眼我的头发，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
“嘿，不要在意丹尼。他只是不喜欢和女孩们比赛。他有时候挺愣的。”他说。
“如果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你们是好朋友？”
泰哼了一声，“我们真的是好朋友。他是我的堂弟，我们必须合得来。”
“哦，但是如果……”我顿了一下，记起我不能告诉他丹尼让我走开的真正原因。“我的父母有点严厉。”我于是说道，“他们会担心。”
“那我们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比。有很多地方可以潜水和跳水，没有人会看见我们。”
他对我挤了挤眼睛，又往我面前贴近了一点，似乎想要看进我的眼眸深处。我突然感觉整个人好像快要离开地面飘起来似的。如果他现在吻我，我该怎么办？我很期待，支撑身体保持着自己的姿势，就等他的唇落下来。我真是疯了，竟然幻想他想要吻我。
一声尖叫破坏了气氛，接着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我们同时转过脸往下看，看见一群人正朝我们走来。其中一个女孩——我认得出她又长又垂顺的直发——是劳拉。迪伦架着她的一只胳膊，艾尔莎架着另一只。他们想拉她站起来，但她又踉跄了一下。她已经烂醉如泥。
泰站了起来。
“快点起来，艾希，我们离开这里。”
但是已经迟了。迪伦发现了我们，艾尔莎也看见了。
迪伦放开劳拉，跑上堤岸来。
“艾希，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说。我看得出来，他也有点醉了。他盯着泰，眼神却好像无法对焦。
泰抓住我的胳膊，想拉我站起来。
“别碰我妹妹。”迪伦恶狠狠地说。
泰放开了我，他们狠狠地盯着彼此。我觉得迪伦差点就要一拳打在泰脸上，但劳拉还在下面等着，他转身走了。泰趁机溜走了。我从来没看见有人跑得这么快。电光火石间，他已经消失在黑暗中，甚至没等我追上去。
迪伦蹲在我旁边，看起来快吐了。
“你能送劳拉回去吗？”他对艾尔莎喊道，“我得带艾希回家。”
“你刚才应该把她留给她那个难看的怪胎男朋友。”艾尔莎叫道。
至少我不会觊觎我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我心想。她总能让我怒火中烧。现在，连迪伦也是。
“我不需要你带我回家。我坐在这里特开心。”我气呼呼地说。
迪伦把我拉起身来，他的力气大得让我吃惊。
“离那个男孩远点。”他含混地说。
“为什么？关你什么事？”
迪伦看着泰逃走的方向，然后拖着我从高尔夫球场那条路回家。
“因为我是你哥，我得管你。爸妈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气疯。”
“你也不应该来这儿。”我提醒他。
“废物。”艾尔莎叫道。我不知道她是在说我还是说迪伦。无论如何我现在的心情糟透了，我想回家了。突然觉得没有这些人在身边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好像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有没有朋友，直到刚刚。去他们的吧。
回家的路上，迪伦一直牢牢地抓着我的手臂。几个月之前，我们还是一起偷溜出去的好兄妹，现在似乎变成了冤家。他不想跟我混在一块。我敢肯定是劳拉和艾尔莎让他和我对着干的。
我们到家的时候，爸妈已经睡了。海边潮湿的空气打湿了我们全身，很冷。
在厨房里，他喝下了一品脱水，我站在旁边看着。
“你到底在找谁？”我问道，“那天。”
他对我皱了皱眉头，什么都没说就跌跌撞撞地上楼睡了。
我躺在沙发上，让艾迪给我讲笑话，一直讲到三点钟。他总是把笑话讲得颠三倒四，不过我不介意。他说的我都懂。
我希望有一天泰也能像这样陪着我。只是我还不知道怎么走进他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