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我直接去了港口。我还没看见船员们的身影就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随着潮水的涨落起伏着,高低不同的调子,都想成为最大声的那个。我拐进港口的时候看见他们中的一个——雷克斯,我猜的,根据发量的多少——正从港口的围墙上跳入海里。他头朝下猛扎下去,腿直直伸着呈V字形飞在空中。他似乎在空中停留了一小下,像一颗黑色的星星嵌在蓬松的白云朵朵的天空中,然后啪地落入水中,溅起水花,其他人开始起哄。这时有个人大喊:“下一个我来!”
天空太明亮,我不得不眯缝着眼,但我看见两个人站在了墙上。其中一个肯定是泰——我能认出他肩膀的线条——另外一个看上去像乔伊。感谢上帝,丹尼,那个坏家伙不在那里,除非他已经在水里了。我把下巴缩进夹克的衣领里,保护我的脸不让风吹到,然后顺着那条泥泞小路走向他们。我瞄了一眼俱乐部,大门紧闭,看不到里面。
“艾希!”泰对着正往港口的墙头上爬去的我大叫。他的潜水服闪闪发亮,脸颊红通通的。“看这个。”他把手里的香烟弹出去,就转身融入了蓝天里。我屏住呼吸,看着他腾空,翻转,旋转又旋转,然后消失在水里。
乔伊是下一个。他直接起跑俯冲入水,溅起了一小片水花打在墙上。他们都爬上了梯子,胶靴在墙上留下一串湿脚印。
“你可以当我们的裁判,艾希。谁跳得最好?”泰瘫坐在墙头上,点燃了一支烟。
我拿了一支他的烟,在他旁边坐下。
“挺自觉啊,”他讽刺道,一边甩掉头发上的水,他的头发蓬起来,我憋着不笑出声。
“你们不去船上吗?”我问他,猜想哪一艘船是他们的。
“等一小会儿。我们在等丹尼弄完地窖的活。”泰说。
该死,真是坏消息。我打赌他一看见我就会让我滚蛋。
“你应该根据谁掉下去的动静最大来评判,”乔伊说,伸展着身体,“我觉得我赢了。”
“白痴!”泰说。
“蠢货!”乔伊骂回去。
我深吸了一口烟,他们在互撕,我就自娱自乐。
“我说不准。你们可能需要再跳一次。”我说。
他们排成一排的时候,丹尼从俱乐部那里出来了,穿着一件白色T恤朝我们走来。我假装没有看见他。雷克斯又是第一个跳的,在天上划出一道星的弧线,在空中的最后一秒把身体抱成团。
“噢,耶!”他终于浮出水面的时候兴奋地大叫。乔伊和泰同时跳了下去,一百八十度后空翻,几乎同时入水,不过乔伊溅起大片水花,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雷克斯吐出嘴里的水。“轮到你了。”他对我喊道。
在海边走走没有关系,但你不能下海。我摇了摇头。“我才不跳,”我扯着嗓门喊,声音被风吞没了。
“胆小鬼!”泰发话了,“来吧,不会有事的。我会抓住你的。”
我往前一步,从边缘往下看,白色的泡沫在墙的下面打着转。至少有三米高。我试着不去想水面下的海藻——那是巨型海藻,最糟糕的那种,又厚又滑腻。
“来吧,艾希!不要那么娘。”雷克斯尖着嗓子起哄,拍打着水面,在他周围搅出一圈白沫。
“好吧,她就是个姑娘。你还期望她能怎么样呢?”泰对着雷克斯喊道,伸出手臂做出接住我的姿势。
这时丹尼顺着台阶爬上了墙。我很确信他一定会阻止我。
“想都别想,艾希,”他喊道,“你会受伤。”
对于疼痛他了解多少?其他人一直在起哄让我跳水,大喊激将我,嘻嘻哈哈揶揄我。他们认为我不敢跳。失败者。丹尼上来了,他的脚印越来越近。现在不跳就不会跳了。
“好!让路吧你们。”我无法相信自己真的要跳。我拉下外套拉链,手在发抖,踢掉了我的运动鞋。但我没脱袜子,希望它们能让我的脚在冷水里暖和点。他们在下面欢呼着——泰叫得最大声。
“不要……”我听见丹尼在背后喊我。但是太晚了,我已经冲出了墙的末端,我在飞,在下坠,水面拍向我。
水的冰冷一下子击中了我的身体,像成千上万的玻璃碎片刺穿了我的骨头。我的头被四面围来的液体摁住,被狠狠地往下压,寒意侵入大脑。我感觉自己的眼珠被挤得要掉出眼窝似的,被海水刺得生疼。我是头朝下入水的,眼前的海水看上去是一片巨大无边的漆黑,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一样。我蹬腿,使劲划水,想把自己拉出水面,但水只是从我的指缝里穿过去,就像在冰冻的凝胶上爬一样徒劳。我的胸腔在膨胀、颤抖不已,整个身体都快要痉挛。我要死了。让我呼吸。快让这一切结束吧。
然后,我的大脑突然静默下来,这种宁静越变越宽广,我任凭水流挟裹着我。我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像一片零落的浮萍海藻,漂向茫茫未知。
一道灵光射来,就像灯泡炸裂。轰隆一声巨响,我回到了艾迪失踪的那天,焦急地寻找着,水已经淹到我的腰。迪伦正拼命往岸边游去。他站住了脚,又朝我的方向蹚过来。因为跟水流搏击,他脸颊通红,满是疲惫。但是,我发现他并没有看我,他往自己的左边望出去,望向灯塔。
“迪伦,”我冲着他喊道。潮水汹涌,我的声音显得异常微弱渺小。
“迪伦,他在那儿,这边。”我指向水里艾迪站的地方。
“现在不行,艾希,”他喊回来。他费力地向前挪动,大腿奋力对抗着不断涌来的海浪。他能看见什么?艾迪在那边吗?
“你能看见他吗?”我叫道,向迪伦的方向前进。浪头把我冲得团团转。
“我得找到她。你看见她了吗?”
“什么?迪伦,艾迪在那边吗?”我又问。
迪伦转向我,呼吸沉重。他停下来,在海水里搜寻,又搜寻沙滩。
“艾迪在哪儿?”他焦急地询问。
我指向水里,他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去,变得苍白。他一个猛子扎向我,扑腾起一片水花。我们同时钻进水里去找艾迪,彼此的手臂和腿缠到一起。我在水下待不了太久。等我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我是一个人。我用目光搜寻着水面,接着又扫过沙滩。爸爸不在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了。灯塔上有几个人趴在栏杆上观看海豚,但是他不在其中。我呼喊着他。我呼喊着求救。
“把她拉上来,”我听见,那是丹尼的声音。接着是泰在说:“没事的,我们抓住你了。”一只手臂搂着我,不知是谁的脸颊紧贴着我的脸,他们的呼吸在我的耳边起伏。
又是一道闪光——父亲正跑向我,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东西。
我睁开眼,只看见一片天空。
“我的腿,”我轻声嗫嚅。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男孩们把我拖上沙滩,我能感觉到鹅卵石在背脊下滚动。他们让我躺在地上,干枯的、带刺头的海藻扎进了我的头皮里。我猛烈地颤抖起来。
我感觉全身都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