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四。周四现在成了我们家的新周日——这是根据公园大道幼儿园的领导颁布的指令。周四是学校的礼拜日。
做礼拜的程序如下:孩子们穿着《泰坦尼克号》剧场里的装扮到校——蝴蝶结、羊绒衫、令人发痒的紧身裤,甚至还有衬裙。他们会和父母或他们中的一个慢慢地走进小教堂。一群多才多艺的老师正在那里全心全意地弹奏和演唱美妙的圣歌。主讲故事的老师会讲述一个鸡汤式的圣经故事,比如大卫和哥利亚搏斗或摩西出海探险的故事,又或者是我个人最喜爱的那个——亚当和夏娃因偷食禁果而被罚穿奇怪的派对服装。然后我们抱着怀里不时乱动的小孩坐在地板上一起唱歌,同时想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因为我腿都麻了。
家长和孩子在教堂的座位安排是有规定的。亿万富翁们坐在教室的最前方。他们看起来比我们其他人更酷,不需要在意别人的好感,所以没必要到场作秀。他们雇了帮手去避开那些令人讨厌的、想约他们一起玩的百万富翁父母。他们让自己的孩子和同是亿万富翁的后代以及拿全额奖学金的小孩玩,而后者只有三个。他们似乎将精力都投注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坐在教堂前面的还有一个群体,布鲁斯通常会被这个群体排斥在外,名为“公园大道女士”,她们就是公园大道不工作的全职太太们。学校以为PA(公园大道)代表的是“家长协会”。她们都是想和亿万富翁打交道的百万富翁的妻子们。她们和成年朋友们笑得前仰后合,却坚持让自己的孩子保持安静。她们给自己的孩子取过世祖先的名字,比如巴克斯特、福特和惠氏。但这些名字中的一些刚好也是纽约股票交易公司的名字。她们的男人会穿着笔挺的西装,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气味,他们的女人则身穿三层厚的羊绒上衣,以及超紧的低腰牛仔裤。偶尔从羊绒衫下露出来的腹部根本看不出她们已经生过好几个孩子,因为她们通常只会怀孕8个月,然后提前进行剖腹产,过不久就开始每天两小时的锻炼。她们喜欢穿昂贵的、带着精致高跟的鞋子,那些鞋跟基本没有在人行道上踩过。她们还会购买珠宝互赠。她们和我同事的妻子差不多大,看我的时候要不是为我没有像她们一样嫁给百万富翁而面带同情,要不就是认为我不是个好妈妈而对我怒目而视,就像对于我的孩子她们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的女儿在学校“谁是我妈妈”的公告栏上的杰作对我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公告栏上贴着一张头发凌乱的女士的图画,她嘴里说的话的配词是:“我妈妈只喜欢读《华尔街日报》。”公告栏上其他宝贝的配词却是:“我妈妈会读《别让鸽子开巴士》或者《晚安,月亮》。”到底是哪个讨厌的妈妈只看《华尔街日报》的?不必说,我们之间的交流不够。
坐在教堂后面的则是我们这些衣着邋遢的职业妈妈——一群怪咖,包括穿着职业装的我和其他三位妈妈。我们手上拎着超大的包,把所有的电子设备都调成了静音。考虑到我们的着装,我们尽量在礼拜时间不去查看手机。我们是艰难地坐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的人。我们没必要想去和那些亿万富翁打交道,但并不介意像他们那样生活。
另一种和我们坐在一起的父母是比较另类的。有个穿着斯潘德克斯弹性纤维服,从很远的地方推双人婴儿车过来,每天看起来都筋疲力尽的运动员妈妈。有个穿着袜子和矫形凉鞋的典型超重的妈妈——要么是完全我行我素,要么就是完全屈服了。同样和我们坐在一起的还有两个昔日的摇滚明星,她们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变老,还有住在第五大道的从中国收养的三个女孩,以及学校的两名非裔美国学生:一个是多媒体公司老板的儿子,另一个是那个老板司机的儿子。
每个星期四,就像以前我带凯文一样,现在则带着布丽吉德和欧文,我把穿着裙子的臀部贴到房间后面的一块地板上,身边坐着其他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人。我们很开心。
麦克尔罗伊家族既非出身贵族,也没有名气,又不是纽约的有钱人,是怎么混进这么一所昂贵学校的,这另当别论。就如那句古老箴言:进幼儿园名校比进哈佛还难,这句话异乎寻常地正确。
如果你想让孩子进入一所曼哈顿私立幼儿园,首先要进行申请。一年到头,总有一天能办到,只要你能打进那几个电话线,和至少有个像样的秘书,因为你得打电话去申请有限的申请名额。劳动节后的第一个周一,我找了个能干的实习生来帮我打电话,在拨了七小时的电话后,他给麦克尔罗伊家族提交了九个申请。这个小练习是专给新人准备的。如果你叔叔温斯顿或奶奶希区柯克是校友,你就进去了。我们学校每年为三十四个地方提供三百个申请名额;90%是血缘关系或校友子女相关名额,只留下3%或4%的空缺以1%的接收率进行竞争。
众所周知,第五大道幼儿园是最难进的。我们申请了,鉴于我们没有后门可走,我也就没有去白费力气。去面试的路上,我们被堵在中间进退不得。我从车上跳下来,跑过剩下的二十个街区,到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上气不接下气,还迟到了一会儿。布鲁斯肩上扛着凯文紧随其后。校长和我那可爱的凯文、我那不是亿万富翁的丈夫以及我根本就没有进行眼神交流。她的目光似乎凝固在了我胸罩上方汇成的V字形汗水上,很显然,汗水浸透了我的真丝上衣。不到一刻钟她就把我们请出去了。我傲慢和天真地以为,没问题,我想,凯文会上我们那边基督教青年会的幼儿园的。
然而我们的希望落空了。不仅如此,我们帮凯文申请的其他八所幼儿园也都以一封措辞优雅的拒绝信将我们拒之门外。我有想辞掉工作自己在家教孩子的惶恐想法,但布鲁斯指出:首先,我们的收入将会少得可怜;其次,我们不能因为那些幼儿园没有接收我们三岁的儿子,就太早对这场教育游戏认输。
我把所有的资料重新看了一遍,仔细研究了每所学校的董事会成员名单。我肯定认识这座城市的什么人。果不其然。那所第五大道幼儿园的董事会的董事长不是别人,正是亨利·托马斯·威尔金斯三世。我的前未婚夫,亨利。那个把我丢在大街上的男人。我不敢给他打电话。没门儿。我发过誓,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不可能。好吧,也许。
在疯狂相爱七年后,我们分手了,并且再也没有说过话。我从来不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不再订阅大学的校友杂志,和我们所有共同的朋友断绝了关系。我决然地和过去一刀两断。(我用漂白粉洗掉了过去。)数月又数月悲伤地沉浸在黑色水池中,这样的日子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时间是不是已经过去了足够久,久到我可以拿起电话?
我和布鲁斯谈过这个,那个亨利走后让我大笑的男人。无论这意味着什么,他肯定会同意我绝不能打电话。
“给他打电话。”他说。布鲁斯几乎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
“什么?”
“你肯定不会对那个男人还有感情。他最后对你那么残忍,男人是不会变的。那有什么可损失的?”
“那我的尊严呢?”
“这有什么丢脸的?你的人生如此成功,你是华尔街上最成功的三十个女人中的一个。你有三个有趣得不得了、聪明得不得了的孩子。你到底有什么觉得丢人的?”
一阵怪异的沉默笼罩着房间。我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除非是因为我……”他说,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什么?”
“不,真的,贝尔,我能理解。他曾是个徒有虚名的穷小子,现在发达了,得偿所愿。而你嫁给了一个曾经富有现在成了穷光蛋的男人。你是否得偿所愿值得考虑。我明白。你就像那些不会去参加高中聚会的人。如果你不给他打电话,你就是那种不会去参加同学会的女孩。”
看来为了证明我对布鲁斯的爱,我还只能给亨利打电话了?好吧。我打了,并且声音一点儿都没有发抖。在那个脆弱的时刻,我打给了曾经伤透了我的心,为我们订婚后和他上床的那个交际花而弃我而去的男人。(尽管《纽约时报》在他们的结婚启事中不是这么描述她的。)我打电话给他,请求他让我那邋遢的三岁孩子进入一所有一天礼拜日的幼儿园。一所名为第五大道,而实际上甚至不在第五大道上的学校。
值得称赞的是,亨利肯帮忙。在我仔细地拼出我的名字后,他的秘书把我的电话转给了他。转了两次。我们的对话简短直接,就像两个每天都交谈的商业伙伴。他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我以为他会问我过得怎么样,而他问我凯文的名字怎么拼。(凯文怎么拼?他是怎么回事?还要查人名拼写?)他问我的姓。(他应该不会不知道吧?)“卡西迪。”我提醒他,“不确定你是否还记得我,但我想我们过去约会过?”我玩笑道,但他没有笑。
“贝尔?”
终于来了,我想,那个道歉。他将承认自己是地球上最低级的混蛋,现在帮我这个忙会让我们都好受些。我为这个道歉已经等了很久。
“伊莎贝尔,你还用卡西迪这个名字真好,我猜,但是——”
“好吧,是的,那是我的姓,亨利。”
“不。我的意思是你似乎不是那种会跟丈夫姓的类型,对吧?”
“我不知道有那种类型,或者是你把我定型了,不过,是的,我没有改。”
“那也许对于这次申请我们可以称你为某某夫人?”
“麦克尔罗伊?只有用我丈夫的姓才能申请你们学校吗?”
“是的。这听起来很奇怪。你能给我拼一下吗?”
就这样,我的前未婚夫把我的姓改成了我丈夫的。
不到三天,凯文就进了一所如此知名的幼儿园,门上没有名字,没有网站,也没有登记在电话簿上。那是一个新传承的开始,我的另两个孩子也将能进去。我为这一恩惠付出了昂贵的代价。除了每年要为这个每天上学三小时的学校缴纳3.1万美元,以及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假装改了姓外,我已经对那个把在雨中抓着婚纱的我丢在路边的男人卑躬屈膝了。现在我每次送孩子去上学的时候不是见到亨利就是他那隆胸的妻子。该死的。
这个星期四早上我感受到了爱。布鲁斯送凯文上学去了,给布丽吉德、欧文和我去幼儿园留下了足够多的时间。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的奖金会是多少,但数量应该不会少,我可以放松些许。一月是我的七月。
布丽吉德踩着滑板车,欧文坐在婴儿车里,而我穿着中跟鞋,公文包挂在婴儿车的把手上,走着,不是跑着,去小教堂。太阳高照,我是一个拥有一切的女人——孩子、工作、还能在昏暗光线下舞动的身体。
我们坐在小教堂的后面。我把电子产品设置成了静音,呼吸,认为世界的一切都很好。我们今天打破了惯例,早到了,而孩子们喜欢惯例。欧文在这警觉的一刻意识到自己在后面坐腻了,想靠音乐更近些。我试图用点可怜的贿赂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小声讲着一个荒唐的故事。而他丝毫不为所动。
“我想坐前面。”他说,声音还不小。
“我们就坐这儿,等你的朋友赖利。”我说。赖利总是会迟到十分钟,这是劝他待在这儿不动的最佳理由。
“不。”
布丽吉德喜欢欧文的主意。“是的,我们应该坐到前面去,妈妈。我们从来没有走到前面去坐过。”她似乎惊叹于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换个地方。她思考着种种可能性:“我们应该去。”
他们没有进一步征求我的意见,欧文一个向前猛冲,布丽吉德紧随其后,为要去做一件她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情而兴奋不已。我那两个独断的孩子正好把自己安置在了亨利那快乐的一家子的后面。
我笨拙地在一只只小手和穿着高跟鞋盘坐的腿中间穿行,一路抱歉着走到前面。一到达我便蹲了下来,同时对身后的公园大道女士抱歉地耸耸肩。其中一个冲我微笑了下,而另一个显然是假笑。假笑!亨利扭头冲我咧嘴一笑。仿佛在说:贝尔,你明显违背了我们的约定——要知道,我们心照不宣,我让你乱七八糟的家庭进了幼儿园,而你不得以任何方式和我的家庭扯上关系。
我很擅长遵守这并未成形的约定,他也是。除了布鲁斯,此地无人知晓我和亨利曾是大学同窗,更不知道我曾与他同居过。我高兴不起来了,满心焦灼,只想在这四十分钟里控制住两个小孩。
音乐响起,先是班卓琴弹奏片段,接着响起一首关于播种、种花园的歌曲。
“寸寸耕,排排铲,满园植物定能长。”
亨利的妻子就盘腿坐在欧文面前,与我斜对。她抢走了亨利,而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审视过她。在做礼拜的这一刻,我仔细端详,她具有古典美,及肩长发闪耀着均等分布的四种金色,显示她的染发师高超的技艺。她看起来吃惯山珍海味,但挺拔丰满的胸部依然衬托着婀娜窈窕的身材。她身着低腰装,牛仔裤上露出皮带,仿佛传达给坐在身后的我们一个暗藏的讯息:她很凶悍。她由于双脚交叉,裤子变得更低了,我想批评一下她那不合时宜的穿着,但克制住了。我手臂环着欧文,通常他都全神贯注于演奏者的每一个字,但今天他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去了。实际上,他在低头专注地看着亨利妻子的屁股。
歌声继续:“只需一耙、一锄和一块小沃土。”
出人意料地,欧文突然伸出手,开始抚摸亨利老婆柔软的紧身毛衣。我两岁的儿子正摸着那个偷走亨利的女人。我使劲拽住孩子的手,没有意识到自己太过用力。
“哎哟!”他大叫。
她转身说:“没关系。”她在欧文的小脸蛋上摸了摸,又转回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制止,欧文再次出手。
“哎哟哟哟!”这次前排所有人都转过来看我们,我庆幸乐声够大。
我在欧文耳边小声说:“不能碰陌生人。”
我的声音很严厉,以至于我最好冲突的调皮儿子反常地安分坐着,而我爱抚着他的背。收获和播种的故事仍在继续。我觉察到他那被我抓住的手里传出的热度,他的愤怒即将爆发。
情况发生在我调整握手姿势的瞬间。欧文感觉到机会来了。他迅速向前伸手。我本能地伸手去捞,结果抓了个空。太迟了。
他以超越年龄的运动技巧,抓住了那根皮带。小手紧抓皮带顶部,谁叫它在他面前诱惑了他半小时。它的蕾丝粉色令人难以抗拒。他抓着皮带,朝自己拉来,皮带极具弹性。直到亨利的妻子大声惨叫“哎哟”时他才松手,皮带发出一声响亮的“啪”声。那可不是便宜的松紧带。
她转向我,我手足无措。我是说,她是学校里深受喜爱的母亲之一。她管理图书馆和福利委员会,而刚才她在所有公园大道朋友们面前挨了一鞭。她很有可能朝我怒吼,但我不确定,因为她面无表情,那张脸被肉毒杆菌整得太僵硬了。我等待着该受的责骂,却只看到她露出僵硬的笑容。
“没事,大家伙。”她声音甜美。欧文贴着我的小腿,她拍了拍他的头,然后转身和其他人说话去了。礼拜戛然而止。亨利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我微皱的西装、我灰暗的一切,和一大袋散出来的各种科技工作资料。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一直暗自欣喜他最终找了这个女人。并非我不喜欢她,尽管她勾引了我的前男友,而是我知道亨利喜欢什么,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尽管她十分富有,却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据我所知,她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重新装修他们的公寓和乡下房子,管理着一大家子人。
亨利太聪明了,不会对她这类女人感兴趣。我给他们一年时间享受幸福生活。我认为他必定痛苦无比,因为没有像我这样的人使他脚踏实地,磨炼他的心智,赞美他。但现在看着他的眼睛,我明白我之前所想的全都错了。他脸上并无认可我的神色,只是看起来充满疑虑。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真正的想法。
亨利找对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