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年前那个北极般寒冷的拉斯维加斯舞厅我所坐的地方看,那些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貌似都过得很好。一旦你当过那个被丢在路边的女孩,想要重新回到常态便如攀登埃尔卡皮坦陡峭的山坡一样困难和遥不可及。我未婚夫一年多前抛弃了我,使得工作成了我的安慰,交易大厅是我唯一想去的地方。
我把用来谈前一段恋爱的所有力量都投入工作中,并且确信,我有一份工作,它能让专注转变成额外收入,但我肯定我是有史以来最可怜的百万富翁。这就是为什么当那个操作演示视频和灯光的男人走到我身后对我说“嘿”的时候,我丝毫不怀疑他要告诉我我的大脑袋被投影到了屏幕上,我能不能行行好赶紧消失。这个男人太帅了,好几次会上我都注意到他。我转向他,准备配合,准备蒸发。
“噢,对不起。”我说,甚至都没有看他的眼睛。
“等等,什么?”他问,“你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的头挡道了。”
他大笑起来,我这时才抬起头。他个子很高,身型流畅。他耸耸肩。他一头沙金色头发,二头肌从一件简单的黑色系扣领衬衫下冒出来,看上去很自然,而不是像类固醇增补起来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就像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一切。
“谁说你的头挡道了?”他好言相问。
“我自己认为的。”我说,蠢话不经大脑就溜了出来。
这个像冲浪运动员一样的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把几根略长的头发拂向后。他有一双漂亮的绿眼睛,看起来像是被电点亮的。我很久没有看男人的眼睛了。
“不,我,呃,只是想说你的包开了,你可能想关上它。”他说,活像个童子军。
我弯腰查看自己的包,看到了他看到的:一件略破的速比涛泳衣、护目镜、泳帽和一封小钞,信封已经开了,像撒垃圾似的到处撒钱。我最近的样子颇为凌乱。
“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他问,他微笑时我的眼睛肿胀了起来。自从亨利离开后就没有人和我调情。自从亨利离开后就没有人能让我笑。没有人。我转身走开。
自从亨利抛弃我后,我只有待在水里才能感觉平静。我公寓附近的基督教青年会早上四点四十五分开门。最能让我感到宽慰的就是每天早上让自己迷失在氯浴中,在一个如此之大的池子里哭泣,把泪水混入池水中。我像焦虑症患者带着镇静剂一样随身带着速比涛泳衣。我带着游泳装备以防出现什么糟糕的情况,以防生活给我提供一个空调开得过头的拉斯维加斯豪华旅馆里的游泳池。
“我叫布鲁斯,”这个帅气的男人说,没那么轻易放弃,“韦恩。”
满室的投资银行家,偏偏让我碰到了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而且还是个蝙蝠侠狂热分子。我收拾了一下包,拉上拉链,转身离开。
“这是最后一次演示。”他在我身后继续说道,“想让我带你看看真正的拉斯维加斯吗?”
“噢,不。这不是我喜欢的地方。”我的语气还算客气,但我脑海中浮现出烟雾弥漫的赌博厅和戴着人造钻石的高踢腿的女人,“我的意思是,我有事在身。”
“这样啊。”
马尔库斯·伯尔斯桥坐在我前面一排,转身好似问我是否需要营救。当初办公桌旁的那些老男人待我就如他们从避难所救回来的伤心欲绝的小狗一样。我转向那个男人。
“我有事在身。”我无力地说。
“完全可以看出你今天下午有大计划,”他喃喃道,并冲我的泳衣点点头,“我敢说这里的泳池很少有人穿速比涛的。”
“好吧,我的丁字裤比基尼在另一个包里。那里面还装着手铐和眼罩。”
他大笑。我居然把一个帅气的男人逗笑了。
“说真的,”他说,“我发现这附近有个凉爽的地方……”
几分钟后,因为某个不合乎逻辑的原因,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跟着那个蝙蝠侠走了出去。当我们经过他工作的小隔间时他抓起了一个邮差包。上面绑着一张很受欢迎的滑冰板。我离开一舞厅的宇宙主宰却和一个疯子出去了,几分钟后我便站在了一个滑板运动场里,穿着羊毛海军服,脚蹬坐办公室或靠吧台的女人穿的无带高跟鞋。我不在乎我的穿着和这等场合不相适宜。我不在乎这个家伙会不会不正常。我只想无所顾忌地活着;远离每一个认识我的人,远离那些知道我的未婚夫抛弃了我,我没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吃饭,只会工作和游泳的人。而在Doc Romeo滑板公园里,不会有人为我感到难过。
起初,蝙蝠侠把他那双巨大的溜冰鞋借给了我,但太大了,我的脚踝在里面打转。接着我试着穿自己的高跟鞋,一群十二岁的孩子围着我们,他们也是来滑冰的,他们全都想看。我最终放弃了穿鞋,直接光脚和不戴帽子溜,虽然布鲁斯·韦恩的脚大,但他的头盔太小。谁叫我有个硕大的脑袋呢。
“那些钞票是你买药的钱?”他问道。
“什么钞票?”我问。某个小家伙把他的木板借给了我,我才知道那叫边聊边滑冰的滑冰板,于是布鲁斯和我并排溜着。我被推挤的脚底因为沥青的热度和每一次推挤的摩擦而燃烧着。最近我喜欢自讨苦吃,就像那是自残风格的设计师品牌。我知道我得停止对自己做这样的事情,伤害自己,但不确定如何。
“你包里到处都是的美元小钞。”
“哦”——我耸耸肩——“是跳大腿舞赚的。是小费。”
布鲁斯假装从滑板上掉了下来:“不,说真话。”
“是小费,不过是给别人的小费。我喜欢做好准备。”
“你的意思是你随身带着钞票只是为了给需要小费的人?某个对你好的人?这样的话,我可以对你好。”
我笑了:“我受不了在大酒店大家都给打扫房间的人或酒吧侍者小费,却没有人给正弯腰擦大堂卫生间的女人、清扫地板的男人,或给垃圾分类的男人小费。”
“等等,你连清扫地板的男人都给小费?”
“人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这让我难过。”
“你是从某个清洁工类的行业转来的吗?”他玩笑道,我没有作声。
“你肯定是。”
“也许。也许我只是注意到了他们。我看到了他们的脸。我想着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工作糟糕至极。他们不想在那里干。我热爱我的工作。你也许也热爱你的。”
“所以你想着他们的故事,然后给他们钱?真令人费解啊。”
我叹息一声。
“这种感受我真的明白。我撒的是歉疚的钱。”
“这些小费是告诉他们,他们不是隐形的,我欣赏擦得干干净净的木模型制品,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更好的工作。不过如此而已。”我滑开了,把他丢在了后面。
“嘿,我不相信你之前没有滑过,”他在我身后喊道,“没有人第一天出来就能滑成这样。”
我不能算对布鲁斯撒了谎,但我没有告诉他我是个相当不错的滑雪高手,很多动作都是一样的。我没有告诉他因为我有点想给他留下印象,想和一个和我完全没有共同点的男人调情。
我爬上一个楼梯,准备滑下月牙滑冰道。我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因为即将到来的危险体验到一种荒唐的快感,而布鲁斯就那么站着,要不是在挑战我,要不就是因为我会做这么愚蠢的事而感到不可思议。我没有该有的装备,没有鞋子,没有头盔,只是站在儿童用的滑冰板上,但我无所畏惧,近乎欢欣。蝙蝠侠犹疑不定。
“不敢相信你第一天出来就要做这个动作。”
男孩们列队来观看。
“不要屈服于同辈压力,”布鲁斯继续道,“十二岁大的小屁孩可不是你的同辈。”
“无所谓,”我说,“反正我住在纽约。”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好吧,你是想飞快落到这里,然后水平移动来显示你的速度对吧。”蝙蝠侠一副关切的样子。我在雪地里做过这个动作,我打算让他惊艳。
就在我要滑下月牙滑冰道时他喊道:“我也住在纽约。”
撞击到雪和撞击到水泥的感觉真是天差地别。没有靴子,甚至没穿鞋,我身上擦破了皮,脑子里一片混乱,搞不清身体的哪个部位伤得更重。当停止旋转时,我大大地松了口气,很高兴身体各处都能动,并奇怪为什么我感觉像光屁股撞在了水泥上。在这种释然过去后,我全身都开始痛了起来。
“我撞到头了吗?”我不知道是在问谁,“因为我觉得我没有撞到头。”
到处都是布鲁斯,实际上是好几个布鲁斯,很难搞清楚他在对我做什么。他不停地告诉我我没事,这我知道。他叫那些男孩滚开,因为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天啊”。我说了什么类似“别骂孩子”的傻话,把他逗乐了,但接着他那张花花公子似的脸又担忧地皱了起来,而那件我十分欣赏的衬衣已经被他脱掉了,拿来包裹我的腿。
“你在做什么?”我问道,同时眼尖地注意到这个男人拥有完美的腹肌,我还看到了他的文身,是个斗篷十字军的人脸。
“好娘的文身啊。”
“不要说话,”他说,“你快要吓死我了。”
他一把抱起我,费力地把我送到他租的车上,让我躺在后座上。他拿出一瓶水,倒出一些轻拍在我的伤口上。
“该死,你伤得太重了!”
“刚才一定很搞笑。”我咯咯地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做危险的事了。我看到他咧嘴笑了。
“你的好胜心也未免太强了。刚才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只是以为我能瞄准,你知道的,这样就能让你刮目相看了!”
“该死。”他看着我额头上的包说道,就在这时我低头发现我的裙子不见了。
“我的裙子去哪儿了?”
“被撕碎了,你这个疯狂的碎裂机。”然而他并没有笑,“我必须带你去看医生!”
“没门儿,我才不去医院呢。”没穿裙子是我自己听过的最好笑的事了。我居然没穿裙子。我笑个不停,直到不再看到布鲁斯的重影,现在我只看到一个布鲁斯。“我更喜欢看到四个你。”我说,这使得他的脸又拧巴起来。
“一定得带你去看医生。”
“不去!”我喊道,接着又大笑起来,因为我突然想到,谁会光着屁股去看医生?
“它正好在背后裂开了。那些小家伙会把这一天记作他们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因为他们看到了屁股上只套了条丁字内裤的女人。幸好我不喜欢女人!”
我用手围住臀部,把身下遮了个严严实实。我完全清醒了过来,不由面色发白。“我刚才真的在那些男孩上面乱晃吗?”我问道。
“我衬衣做的裙子还不错,”他说,“还是让我们去拿冰块给你敷下吧。”
我们到了百乐宫大酒店,客房号是3933。糟糕的是行李员和泊车员动作都十分迅速。他们不想听我说是怎么把裙子弄丢的。这时我才认识真正的布鲁斯,他其实姓麦克尔罗伊,而且丝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一把把我举过肩,带我穿过此刻容纳了数百名银行同行和客户的赌场。一个光胸的美男子举着我,而我穿着染血的白上衣,前额瘀青,用一件衬衣当裙子,连鞋子都没穿。看到我率先鼓掌的是我们的石油和天然气分析师,很快整个大厅的人都从钱财的追逐中抬起头来,开始鼓掌。我和布鲁斯就是这样走进电梯的,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哨声中。这些男人从未见过我如此荒唐的样子,在我终于去赴了一场约会,一个为时只有一小时的约会后我几近半裸而归。他们把这个笑话讲了好几年。
我记得,我在半眩晕状态中想到那些亮闪闪的机器好像在告诉我,这次我真的中了头彩。因为当电梯门关闭时,布鲁斯对我轻声耳语道:“我说我不喜欢女人只是开玩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