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 命(上)
李陵孤军被匈奴大军包围、浴血搏杀、斩敌数万的消息传入长安,朝中大臣莫不对李陵交口称誉。
这是高水平的拍马屁,拍的对象不是李陵而是刘彻。李陵的善战证明了刘彻的知人善用,李陵的战绩证明了刘彻的调度有方。
刘彻被拍得十分受用,但熟悉兵法、了解匈奴用兵套路的他也预测到,李陵军团怕是凶多吉少了。
结果,李陵兵败。
刘彻对李陵的战败早有心理准备,但对李陵的投降不能容忍——他对李陵的生命并不关心,只希望李陵自杀或战死,为自己也为帝国书写一段传奇。
前些日子把马屁拍得山响的朝中大臣们现在都傻了眼,李陵的竟敢不死,明显是拂了皇帝的心意,刚说了李陵那么多好话,只怕皇帝会追究责任。
我们不能低估这些高级干部的智商,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撇清自己责任的方法,那就是和李陵划清界限,具体做法是诋毁李陵(群臣皆罪陵)。
一时,李陵小人、贪生怕死、懦弱畏战、品格低下的骂声不绝于庙堂,总之破鼓众人捶,不捶白不捶。
刘彻发现,朝中唯有一个人冷冷地看着这个群情激愤的热烈场面,面露不屑,却不发一言。
这个人是帝国天文兼史志馆长(太史令)司马迁。刘彻对司马迁的能力十分欣赏,五年前(前104年),司马迁曾和唐都等人成功编制了《太初历》,此历法将原来的十月为岁首改为以正月为岁首,采用二十四节气,极宜农时。
刘彻于是特别征求司马迁对李陵事件的意见。司马迁仗义直言,提出三点看法:
一.李陵为人子孝顺,为人友守信,急国家之所急,有国士的风范。
二.李陵战功卓越,将士能为他卖命,可以和古代名将相媲美。
三.李陵之所以不自杀,可能是想保留生命寻找机会报答帝国和君主。
司马迁还说了,朝中诸公,天天搂着老婆孩子,处于安全舒适的境地,站着说话不腰疼,看戏不怕台子高,只会落井下石,诬蔑英雄,着实令人寒心。
刘彻闻之大怒。
刘彻的大怒并不完全因为司马迁跟自己没有保持一致,而是感到司马迁是在指桑骂槐、借题发挥,通过抬高李陵,来反衬李广利的无能(欲沮贰师)。
李广利是外戚,当上统帅是因为自己的破格提拔,如果说李广利是废柴一根,自己就是不能识货的庸主。
刘彻翻脸的结果是,直接把司马迁关入大牢,进行审判。
据司马迁事后自己说,他和李陵虽然认识,但不过见面点头的交情,两人甚至没在一起喝过酒。
那么,司马迁为啥要和刘彻别着来,冒着巨大的风险替李陵出头说话呢?
由此就好解释司马迁的行为了:司马迁虽然知道为李陵说话可能会遭“人戮”,但他更不能承受“天诛”。
这个“天”,我的理解,乃是“良心”。
司马迁,是一个敢书直笔,宁犯强权、不愧良心的人。
既然惹得皇帝动怒,司马迁自然罪大恶极,被判死刑。
根据西汉之时的律法,死刑也是可以变通的,有两种办法可免除一死。一是拿钱来,只要向政府交出五十万钱,就能免罪;二是接受“腐刑”,在我看来,这种刑法,对肉体、精神、人格的侮辱甚至远远超过了死刑。
司马迁家世代任职“太使令”,家里藏书是不少的,存钱是不多的,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司马迁找朋友借钱也不靠谱,拿钱赎罪,已无可能。
无可奈何之下,他接受了屈辱的“腐刑”,这对于司马迁,是惹世人耻笑,污及先人的奇耻大辱。
那么,他为什么不干脆引刀成一快,选择死刑呢?
因为他知道自己生命的价值,他尚有大事未了。司马迁要凭一己之力、残缺之体编撰一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伟大史书。这是司马家族历代先人的夙愿,也是司马迁此生必将完成的使命。
使 命(下)
司马迁出生在一个史官世家。
早在两千多年前,司马迁的先祖就曾经担任传说中五帝之一颛顼的天官,研究天象,编撰史籍。自此世代相传,虽经沧海桑田,司马家族都坚守专业,没有改行。到了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这一辈,开始担任汉帝国太史令。
司马谈是一个有想法、有理想的人。他认为,自春秋以来,诸候兼并,朝代更替,却一直没有一部严谨详实的史书流传(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现在天下一统,帝国兴盛,正当修史,填补这一段历史空白。
司马谈的理想是,要修一部跨越千年、资料翔实、文辞优美、结构科学,自成一格的通史。
他说干就干,着手编写史书,但甫一开始,就遇到巨大阻碍,无法继续。
障碍来自两方面。
一是硬件不硬,他手头掌握的历史资料严重欠缺;二是软件太软,司马谈在修史时深切感到自己的学识、才情完全达不到编一部伟大史书的要求。
此事只有搁浅,但司马谈没有绝望,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儿子司马迁身上。
司马迁十岁,司马谈就亲自教他通读古代经典文献,年龄稍长,将他送至当世大儒董仲舒、经学家孔安国处学习经传、礼仪、文章,在名师指点下,司马迁的学识大进。
司马迁二十岁,司马谈命他外出游学。司马迁用了足足两年的时间,踏遍帝国名山大川、探访名人故里、凭吊历史遗迹、搜集掌故轶事。经过此番游历,司马迁的体格更加健壮、胸襟更加宽广,眼界更加开阔。
元封元年(前110年)司马谈随同刘彻赴泰山封禅,行至洛阳突然生病,竟至弥留,奄奄一息之际,他找人召来了正在长安的司马迁。
拉着儿子的手,司马谈浑浊的眼晴泛出光彩:你知道,我这一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编一部通史,现在我将死去,你一定要替我完成它(毋忘吾所欲论著矣)!
司马迁俯首流泣,向老父郑重发誓承诺:我并不聪慧,但一定会继承您的遗志,利用您整理的史料,完成修史的任务,绝不敢辜负您的希望,有丝毫缺失(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
司马谈微微一笑,当天溘然长逝。他知道,司马迁一定不会有负他的期望。
他绝不会想到,司马迁完成这一使命的过程竟会如此艰难、曲折。
司马谈死后的第三年(前108年),司马迁通过政府考察,子承父业,当上了太史令,当年,他利用司马谈留下的史料、参阅帝国档案、资料,开始独自修史。
又三年后(前99年),司马迁因为替李陵说了公道话,惹恼了刘彻,被判死刑。面临“生存还是毁灭”的抉择,司马迁选择接受屈辱的腐刑活了下来。
他有使命未了,他要完成父亲的遗愿,在伟大的事业中寻找不朽,维护尊严(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太始元年(前96年),五十岁的司马迁遭遇大赦出狱。某天,刘彻偶然想起司马迁的才华能力,突然心生悔意:当年如此处理司马迁,确是有些过分了。于是隆重起用他,任命司马迁为皇帝私人秘书(中书令)。
这岗位只有皇帝最信任的人才可担任,朝位甚至在丞相之上,因此,连编《汉书》的班固都认为司马迁是“尊宠任职”。
然而,即使高位,腐刑带来的耻辱感也从未在司马迁心中淡去,每每想起,冷汗便透体而出,遍湿衣襟。
公务之余,司马迁将一腔悲愤化作激情,全身心地投入到史书的编撰中。直至征和二年(前91年)历时十余年,终于编成《太史公书》,也就是我们现在读到的《史记》。
此书共130篇,50余万字,记载了上自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至汉武帝太初四年(前101年),共3000多年的历史;此书史料翔实,忠于历史,立场公正。较司马迁稍晚一些的西汉学者刘向认为,《太史公书》 “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司马迁其人,有“良史之材”;此书为文“朴素凝炼、简洁利落,无枝蔓之疾;浑然天成、滴水不漏,增一字不容;遣词造句,煞费苦心,减一字不能”(柳宗元语),被宋代学者郑樵称为“六经之外,唯有此书”;此书独创了“本纪”、“世家”、“表”、“书”、“列传”五体结构的史学框架,成为历代史家作史不敢超越的标准模式,被清代史学家赵翼谓为“史家之极则”;此书“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或许,我们在司马迁为帝王、忠臣、死士、豪杰、游侠所写的系列传记中,还能读出作者对莫测命运的感慨,对不朽事业的追求以及对强权的一声轻蔑嘲笑。
需要说明的是,司马迁写《太史公书》,完全是秘密进行,书成之后,他自知此书涉及宫廷秘闻,与主流价值观不合(是非颇谬于圣人),无法在当时流传,便抄录几个副本“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直到刘彻的曾孙刘询继位,此书才被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向外界发表传播。
而此时,司马迁已经死去三十多年了。
关于司马迁的结局,《汉书》中未见记载,我也说不准。
这真是一个很遗憾的事啊,他记录了历史,历史却没有完整地记录下他。
有人说,司马迁写完《太史公书》后,自投黄河而死。
也有人说,司马迁因为枉发议论,再次惹恼了皇帝,死在了狱中(有怨言,下狱死)。
我枉加猜测,史书已成,司马迁当对自己肉体的存在或灭亡,不再介怀了吧。
他树立起一座史学巨碑,其人其文皆足以辉映千秋,共泰山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