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出来，歌红苑里还没有开门迎客，只有不多的几个人打扫着昨夜欢愉的残留。节日的灯彩早在楚岳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经挂上了。因为没有客人上午来，忙碌的下人看到楚岳都不以为然，以为是送东西的，只有一个拿了预约牌的丫鬟把楚岳迎接到雨溦轩。
里面已经收拾妥当，迟雨薇听到外面的声响从里屋撩开珠帘迈出来，当她抬头看到楚岳，眼睛里闪过无数情绪变化。
“梅！”楚岳激动地叫道。
如梅“啪”一下把帘子放下，跑了回去。
楚岳快步穿过大厅，不顾丫鬟的阻止冲进了里屋。门已经关上了，楚岳晃了两下，打不开，就把那扇门生生掰了下来！
丫鬟们都进来了，如梅从里面走出来说：“你们都出去吧，我和这位公子有话说。”
丫鬟们迟疑了一下都退下了，留下楚岳和如梅。如梅背转身不说话，她穿着节日迎客的喜庆装束，血红绸子的花蝶棉袄，血红的红绸石榴裙，整条狐皮的围巾，在此时就像被驱逐的新娘，感觉自己彻头彻尾地惨败。
楚岳走过去扶她的肩膀：“梅，需要多少银子可以离开这里？我马上去付。”
如梅摆脱掉他，坐到旁边的榻上，看着楚岳，尽量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说完忍不住掩面垂泪。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我的错！”
如梅慢慢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楚岳，喃喃地说：“你的错？！”
“我知道我不可饶恕，可是我当时也是军务在身……”
“军务？”
“梅，世事无常，但是我对你的心不变？”
“你的心？”如梅眼睛空洞的转到窗外。
“现在只要你能离开这里，我们两个就远走高飞，好好过日子。”
“过日子？”
“是的，到很远的地方、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很远的地方。”
“梅，梅你怎么了？”
如梅转睛看着楚岳
“你知道吗？我就是曲江池里的鱼，而哥哥却是只天上飞的候鸟，我天天守在池边，盼望着哥哥的到来。哥哥来了，我们在池边相见，隔着水和空气，相聚。可是哥哥总要飞走，我总要回到水里。”（歌词）
“不，梅，你的爷爷鄂国公亲自为我们定下的婚约，我们相亲相爱，两小无猜，我们……”
如梅有些激动地问道：“结婚的那天哥哥在哪里？我被送去巂州做了李义府的小妾哥哥在哪里？我投河自杀哥哥又在哪里？”
楚岳无以表达，“噗通”一声跪下说：“我对不起你！梅，不要这么折磨自己，我知道不配跟你说这活，但是我的心里、梦里只有你！我发誓我是想娶你！我发誓我要娶你！当年只是迫不得已，你就原谅我这一次，跟我离开这里吧！”
如梅攥紧拳头，忽然她站起来说道：“你走，你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声音不大，却极具威慑。
“你听我说。”
“不，在你我都没有失态之前，离开吧。我最近看开了很多事，但是有些事情你永远都无法挽回！”她的声音忽然颓下来，却比刚才的悲愤更撼动楚岳的心。
“别这样，你我的心都没有变，只要离开这里，我们重新开始……”
“你走吧，回去想一想，你若是我，会在这一切的一切之后，跟你重新开始、远走高飞吗？
楚岳还想说什么，如梅朝门外喊一声：“来人！”
从外面“噼里啪啦”进来几个壮汉，此刻楚岳可不想出现打斗的场面，他站起身来说：“我还会来找你的！”然后撞开那几个壮汉离开了歌红苑。
回到家，楚岳又开始在院子里练剑不止，管家老周来看了几次，楚岳的神情让他甚为担忧。两个小厮在门房里嘀咕说：“哎，怪不得二公子练剑呢，这家里哪有一点热乎气儿啊？孤孤单单一个人，谁受得了。”
“是啊，我看公子今天回来脸色难看极了。”
“嗙嗙嗙”有人敲门，小厮赶忙去开，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妇人，施礼道：“麻烦您，我找楚公子。”
“请问您怎么称呼，找哪位公子？”
“我叫小翠。要找你们家二公子。”
小厮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应该没什么威胁：“好的，您进来稍候，我这就去通禀。”
***
小翠坐在楚岳的对面，她已经发福了，还怀着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姐出的钱，我和相公在歌红苑对面开着一间小茶馆，上午看到公子出来了，一直没得空来。”
楚岳低头不语。
“别生小姐的气，她心里苦，发泄发泄也正常。”见楚岳不说话，她继续说道：“公子也知道，小姐在兄弟姐妹中年岁最小，虽是嫡出，性子却温娴、懂事。怎奈父亲势利，生母高傲，最疼小姐的爷爷也在小姐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小姐满心满意都是公子，日子总也有希望。眼看就要大婚，公子却忽然离开，小姐魔障了好多天，也想学雪晴嫂子，不管新郎官在不在就跑过去做媳妇。不想横刀插进来一个李义府，小姐被迫送去巂州，寻死不能，求生不得。”
楚岳痛苦地扶着额头，无颜面对故人。
“一开始那李义府只是为胁迫我们老爷，想抓住人质，虽然看小姐漂亮，因为小姐誓死不从，加上他的几个小妾阻挡，倒也没能亲近。可是那李义府虽被流放，却结交当地官兵，门生朋党来往不断，只等皇上皇后封禅泰山，大赦天下就回京城。谁知皇上偏偏没有赦免他，于是他就，他就天天去糟蹋凌辱小姐，呜呜……”
楚岳听后如五雷轰顶，命运是如何弄人啊！当年为了报仇，就是自己亲口跟皇上提出的条件不能赦免李义府，竟然造成了这冤冤相报！他站起身来大喊着说：“是我，是我，都是我害了她呀！”撕心裂肺的痛彻，让他不能自抑。
“公子，公子。”小翠止住泪水站起来拉楚岳坐下，让他平静。
楚岳的拳头握的“嘎巴”响：“那她后来为什么又沦落红尘？”
小翠继续讲道“小姐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她不想生李义府的孩子，让我乔装出门找大夫开药。我偶然在路边采到一种毒蘑菇，小姐认得那种蘑菇，冒死藏在身边，偷偷放进李义府的碗里。那李义府中午吃了没有立即发作，下午跟几个朋友喝酒的时候，开始大骂皇上和皇后，说他们的种种不堪，骂皇上没有赦免他，是因为吃皇后娘娘和他的醋，反正是大逆不道的话说尽，样子癫狂无状。客人们都害怕受牵连，想要离开，李义府不知道因为忧愤还是中毒，竟然真的气绝身亡。”
楚岳不敢相信一向柔顺的如梅究竟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折磨，才能下毒杀人。
“李义府死后，他的夫人、儿女们容不下小姐，非打即骂，小姐和我乔装改扮钻了官兵的空子逃了出来，一路艰辛回到长安。可就在进城前，渭河的坝堤上，小姐问我说‘翠姐姐，我为什么回家？’，我当时也答不上来。是我们老爷逼着把小姐送到巂州，回去小姐将怎么面对他？弟媳又怎么能容得下小姐呢？我知道小姐心里想着公子，可是跟了李义府之后，她见到公子又如何自容呢？”
当时楚岳身在高句丽，即便如梅来找他，也是被封在门外的。
”就在我也犯愁的时候，小姐纵身跳了河！四处无人，我拼命喊救命，过了好一阵儿才来了一个骑马的小伙子，把小姐救了上来。二月河水冰凉，小姐已经没有生气，但是那个小伙子不放弃，让我点了火堆，揉搓小姐的全身，才把小姐救回来，带回家。小姐的头碰到石头，昏迷几天不醒，我以为她……”
小翠说着涕不成声，楚岳也泪流满面，两人相对而啼，悲悯命运。
“后来，小姐醒了。我们就在那家住下，小伙子的父母和一个貌美如花的妹妹，一家四口纯厚善良，待小姐和我如同家人。那个小伙子叫做柳东进，对小姐日久生情。小姐自从死而复生，性子坚韧了不少，在大家的说和下，跟柳公子结了百年之好。”
小翠小心翼翼看了一下楚岳，才有说道“婚后两人也算恩爱幸福。可是小姐命中多劫，高句丽战事吃紧，朝廷到处征兵。李义府之前在长安的跟班刘汉就负责柳公子的村落，之前小姐吃多了阴寒药物，身体不好，那日我和小姐去柳公子的姑姑家瞧大夫，天黑回到家，家里竟然，竟然已经家破人亡，呜呜…”
“什么？为什么？”
“房子被烧了，柳公子的父母、妹妹都被杀害，柳公子成了反抗征兵的暴民，头被割下来挂在村口示众。后来才知道那刘汉看上了柳公子的妹妹，遂强征柳公子入伍，要霸占他的妹妹，柳公子就跟他们打起来……”
小翠想起那段痛苦可怕的回忆，哭到讲不下去。楚岳捏碎了手里杯子，怒火满腔。
许久小翠清清嗓子说：“不知道为什么，小姐这次反倒变得坚强了，她打听到刘汉常去歌红苑，就自卖自身到歌红苑做了歌妓，有两次眼看得手，但是她初来乍到受到排挤，竟然被别的歌妓抢走客人。小姐不甘心，苦练各种技艺，如今正当红，日后必定还要出手，我实在放心不下她……呜呜呜”
楚岳已经不能讲话，他曾经多少次为家里遭受的不幸愤恨不已，而和如梅的遭遇比起来，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一定要替如梅报仇，把她救出来，疼她、爱她，让她今后不再受任何委屈、磨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