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圆洞前面,封冻的混伦江上一层厚厚积雪,楚浩在半圆洞下面码头等了淳嘉诺熙一个时辰,他的心突突跳着,像是回到新婚的感觉。
起风了,西边十几里外的崖缝发出哨音,到半圆洞前的开阔地带变得平缓了,吹着雪花向东倾斜。
木屋里生了炉火,长润和长泽无聊地削着木签,长润忍不住劝楚浩说:“县男,到洞里等吧,让我们两个在这儿盯着,看到公主再叫县男也不迟。”
“来了,来了。”楚浩扒开他们两个奔出门外。
“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到?”长润跟出来。
“你都没见过少夫人,怎么能看到,快走。”长泽从后面推他。
“就像你见过一样,切!”
楚浩下到江面,骊龙见到他从西边跑了过来,楚浩抓住它的鬃毛,贴在它身上说:“看,是她们,对吧。”
茫茫白雪中,淳嘉诺熙坐在逾狮的背上,带着蓝色貂皮圆通帽,披着同样材质的斗篷,戴着白色山羊绒编织的围巾,只露出那双明艳的大眼睛,睫毛上挂着雪,显得黑眼珠那么深邃光亮,见到岸边的楚浩和骊龙,翻身下马。
骊龙朝向逾狮跑过来,逾狮看了它一眼,跳跃几下,向东跑去,骊龙紧随其后。
淳嘉诺熙站在原地,楚浩下到河面向她张开双臂,她那双蓝色的靴子和白色小羊皮棉绒裙在雪地里若隐若现,一头扑倒楚浩的怀里:“一年多不见,哥哥陌生了。”
“一年多不见,淳儿更美了。”楚浩刚要亲淳嘉诺熙,忽然一个黄黑相间的影子闪过:“大虫!”楚浩一下子把淳嘉诺熙掩在身后。
那只“大虫”抬头望着他,然后到淳嘉诺熙的身边蹭掉身上的雪。
“哈哈哈,哥哥不用怕,它最是跟人亲近。”
“这是先前我救的那只?”
“它的女儿。”
“天呐,它这么看我,我还真有点儿发毛,淳儿,确定不用绳子牵着它吗?”
“哈哈哈,我还没见过哥哥怕过什么呢,哈哈哈。”
“哎呀,别笑了,它看我呢,看我呢。”
“它从小裹着哥哥的衣服长大,对哥哥很熟悉。”
“你,它身高到我半腰,看起来比骊龙还长,爪子比我的头都大,它要是咬我,我可先把你推给它。”
淳嘉诺熙从他后面走出来,喃怪道:“那哥哥刚才一下把我推到身后,哼,哥哥会护着淳儿的。”
楚浩还没说话,后面的随从也到了,见楚浩这样子,个个都笑弯了腰。
淳嘉诺熙笑他:“哥哥大惊小怪,不嫌丢人。我这次是来给它结亲来了,据我观察,这里有一只雄虎出没,体型可比这次雌的大多了,哥哥来来回回,也没见哥哥怕啊。”
楚浩撇嘴说:“它再大,也是躲在山里,不在我脚跟前啊。”
老虎见他们两个聊,钻来蹭去,眼睛还是盯着楚浩,楚浩突然指着东边说:“看,野鸡!”
那只“大虫”立刻机警地抬起头向东边瞭望。
“去,水水。”淳嘉诺熙命令道。
老虎果然往手指的方向跑去。
“你,你还给它起了名字?”
“哥哥竟然骗它。”
“你,我还不是想把它引开,你知道我骗它,为什么还让它去。”
“发出指令就要执行,要不然它以后就不听你的了。”
“哎呀,咱们快走,因为它耽误了这半天时间。”
一行人刚上岸,就见那只老虎嘴里叼着一只狍子回来了。
“给你送了见面礼,这下你该对它没意见了吧。”
“我是没意见了,带进去,其他人该有意见了。”
“为什么要带进去,让它留在外面,等着它的郎君来找它。”
“这,它一个在外面,万一……”
“那要不先带进去?”
“还,还是算了吧,弄得我想亲你一下都被吓得半死。”
从刘仁轨大军回撤,大唐在百济扶持的当地政府彻底失去作用,百济故地全部落入新罗。
楚浩依仗虎鲸商队在百济东部占了几处港口和商驿站,做走私贸易,在原百济、高句丽、靺鞨、高句丽圈地,把大批粮食运往大唐。
布二哈山南的教书先生到这里六年多了,楚浩讨厌这个学究,跟小时候家里的越先生一样爱絮叨。他的书房里有一个铜质的炭炉,屋子的热炕暖烘烘的,楚浩坐在炉子旁边等着教书先生回来,他实在太累了,不停打盹,每次被水壶烫醒,才打一个颤。
先生下课回来,水壶开了冒着白气。楚浩已经睡熟了,等他醒来已经是张灯时分。楚浩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先生凑在窗前,看学生的文章。窗户上虽然加了玻璃,但是腊月的天气,他的手被冻得攥在一起。
楚家尊师重教,不管多厌弃学究,他还是知道读书的重要,忙过去见礼。
先生笑了:“县男一来就占了先生的炉火,真是该罚。”
“呵呵,师傅说的对,楚浩认罚。”
“以县男在辽东的德行,老朽怎能罚的动呢。”
“他们哪里知道我?我已经嘱咐其他几位先生不要声张了。”
“我们虽不提县男,可是那《齐民要术》还是要教的。”
“我知道有些先生对教这个科目有意见,他们不愿意碰这些“俗务”,劳烦先生跑腿劝导,展示成果。”
“县男这是听属下说的吧?是啊,读书人为啥要读书,就是为了读完书去当官,而不是去种地、做匠人。把《齐民要术》讲给读书人岂不是矛盾。”
“辽东这个地方,首先要解决的是温饱,吃饱了才能读书。”
“县男讲得着实有道理,呵呵,别只听个别下属的一面之词。那些先生虽有些清高,可心不坏,他们不愿意教孩子们,却开了班,教大人上课。开始没有几个人来听,先生讲话文绉绉,不识字的都听不懂,后来就让学生帮着翻说,如今课上人满为患。有些先生一辈子没有种过地,不过是从书上照搬讲出来,难免闹笑话,听说先生也被拉着下地干活。”
“果真如此我就放心了。我着人筹划,把耕作、手工,画成图册,配上文字,刻板印了,发放到各庄上。”
“嗯,这可是惠民的好事啊。”
“到时候,免不了让先生做板,希望先生不要推诿。”
“但听县男安排。”
“也希望先生不要拒绝报酬。”
“这里不用花什么钱,都是县男给配备齐全的,县男给三倍高的钱与洛阳,无须额外再加。”
“一码是一码,先生离开繁华两都,来到这荒蛮之地,传授教化,这是先生应得的。再次拜托先生!家人等我回去用完膳,我就先回了。”
“天色不早,我不虚留,县男路上当心。”
从热炉子边出来,到外面冷风里,冷得人不禁发颤,先生送到门口:“县男奔波劳累,别仗着年轻,消耗身体。”
“知道了,先生张灯吧,别看坏了眼睛。”
夜晚的山后郡真是静啊,可以听到雪落到屋顶的声音。楚浩和淳嘉诺熙坐在炉火边,握着彼此的手,盯着燃烧的火焰。
“我以为我会嫁给白水部少主,陪着父母和弟弟,在红树林守着靺鞨一直到老。”
“守着靺鞨一直到老可以实现。”
“靺鞨是我的宿命,不管到任何时候,我都要为靺鞨的百姓和故土献出一切。你是靺鞨的县男,我以为你也会把靺鞨放在第一位,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哥哥把大唐放在第一位,眼界放到全世界,包括海洋。”
“我可没有那个野心。”
“哥哥自己可能不知道,却在不知不觉中这么做了。哥哥跟小舅舅正在东南沿海开展贸易。东部各国各岛,没有你们船队到不了的。海上格局正在重新洗牌,多少股海盗和僚人正在追踪哥哥和小舅舅,重金悬赏你们的人头。”
楚浩沉默了,他原本只想当一个商人,富足自己和家人,不要像往日那么拮据。可是世界之大,那茫茫大海,广袤的土地,让他有了新的认知。
小时候,去个洛阳都要兴奋好多天,当他从长安走出来,离开那一堵堵坊墙,一层层城门,他才觉得找到了自己,他觉得他可以踏遍整个世界,陆地、海洋,无限的风光,无限的可能。
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够得到如此际遇,他不想错过。他的生命是用来发现的,邻国还有邻国,大海外面还有海,世界之大没有穷尽,他想以贸易为纽带,连接全世界,让各国互相依赖,和平共处。
他不是决策者,但是至少要做一个影响者。这不是上天的使命,而是他内心的向往。多少年,他看过战乱后的辽东,看过皇权难及的边远之地。他的想法慢慢成形了。他要以三海为基点,放眼全世界,在海上建立新秩序!
“我们曾经讨论过人生的意义,从我来到辽东,从我认识了你,从开始不再叛逆,聆听父母的教诲。生活的意义变得不一样了,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累。只有到山后郡,到你的身边,到父母兄弟身边,我才动都不想动。就想跟你们静静地呆着,完全放松地休息。”
“哥哥留下陪淳儿吧。”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淳儿若要求我守着淳儿过日子,那我不会快乐。我若要求淳儿离开靺鞨,像普通妇人那样,陪在我身边,淳儿也不会同意,对吗?”
“我怕,外面无限可能,也无限凶险,我怕……”
“淳儿不用担心,我们的船出海都挂旗子,船的造型明显区别与别的船,他们要是来找我和小舅舅,不是什么难事儿,现在不是还好好的。”
“我知道,夫妻两人应互相成就,互相包容。可一年的时间太长了,我有时候觉得熬不过时间和距离,哥哥若有可意的……”
“我不能保证,也不让淳儿保证。但是我至少可以做到一点,只要我们还是夫妻,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淳嘉诺熙绷紧嘴巴,眼泪迅速填满了眼眶,默默深情往着楚浩说:“谢谢!”
“我们是少年结发夫妻,不是应该的吗?”
淳嘉诺熙趴在楚浩腿上,用火钳夹了一块柴放进炉子里:“明日哥哥要去单于都护府,阿史德温傅狡诈难缠,万一跟海上有勾结,恐怕凶多吉少。”
“阿史德温傅没有我就过不了年,他不敢把我怎样。”
“单于都护府雄踞河北,不断扩大游牧,向北、南、东三个方向侵占地盘,大唐因设了单于都护府而放松警惕。如果单于都护府事态继续恶化,势必会引起大唐警惕,到时候怕哥哥不好解释。”
“是啊,这正是我所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