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城西外十余里的地方,是那上次周魏庄周一役的战场。
在这里,埋葬着数万将士残破的尸骨。
庄城榆叶,日暮云沙,何云垂看着被大雨冲刷出来的残盔破甲,被火烧过的无名尸骨,黯然无语。
剑平,何云垂于身前,小小在二人身后,对面的是那城中骑马的独臂刀客,以及那位面相普通,麻衣脚夫打扮的中年男人。
剑平看了看独臂刀客,淡淡的说到,
“前些日子,听闻我的名字被挂到了杀楼天阁的天榜名单上去,有人想用百万金换得偷袭我一次的机会。”
杀楼,江湖上相传在前朝秦时就已有的杀手组织,甚是神秘,号称不管是王侯将相,还是武道七境高手,只要你有金子,就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杀不了的人。
独臂刀客闻言,桀桀一笑,声音中带着一丝死朽之气,开口说到,
“剑首不愧是剑首,剑山也不愧是剑山,天阁里的榜单,都是机密,而天阁天榜上面的人物,更是机密中的机密。剑首竟能了解如此清楚。”
“百万金虽巨,杀楼也号称无人不可杀,但剑首之名,哪怕是杀楼里的几个七境老匹夫,也不敢接下,于是雇主托杀楼天阁阁主找到了我,许我除了那百万金外,九转还魂丹一颗,我这老骨头,再没有此等仙药,熬不过这个年头的冬天,所以剑首此番是对不住了。”
马是那体型健壮,形体优美的阿科伦大马,独臂刀客却是显得有些老迈,在这盛夏酷暑之时,将自己包裹在一身黑衣之下,只露出一只握住马鞍的手,一双浑黄眼。
手是那皮包骨头,干瘪苍老,不带着一丝血肉,不像是人的手,像是那枯骨尸体的手一般,看着有些瘆人。
眼睛浑浊,呈现是那淡黄色,被有些密的皱纹所围住。
剑平注视了一番老者的手,然后不在多言,眼神一撇,看向麻布脚夫。
麻布脚夫却对剑平的目光不甚在意,只是眼神中带有杀气的看着何云垂。
“表请回军掩忠骨,莫教兵士哭龙慌。”
“何城主,看着这些尸骨,当初你下令用自己将士尸体筑的京观,然后大火烧之,来阻挡魏国军队的冲锋,现在你看着这些尸骨有何感想?”
面相普通,麻衣脚夫打扮的中年人,面虽平淡,但是话中有刺的对何云垂说到。
何云垂双眼微闭,似乎是想起了那二十多年前的战场。
魏周庄周一役,在这平原开拓的地带,西周以千骑对万骑,明知不可阻,却非阻不可。
当役最后一天即将来临,初露的秋阳,带着一丝的萧索,照着整个战场。那以三河套马为战马,三钢铁为材锻造的兵甲的上万魏国精骑,在到达战场后,惊骇的场景,令那万骑骇然。
一夜之间,距离西周兵马五里之地,筑起两座长长的京观。
一座是魏军尸体,一座是周军尸体。口血未干,肢解残断。秋风乍起,风声一阵凄厉呜咽。天空中回旋着成群秃鹫,发出阵阵尖锐兴奋的叫声。
两座京观之间,是那主将何云垂,不佩甲,一袭缟素,臂缠黑纱,身背长矛,腰间佩剑,一骑当前。
身后是那上千的周骑,每人身背双矛,腰带双刀,乌青的甲臂上同样缠着黑纱。眼中尽是淡漠。
时任魏军主帅司天龙,不管那京观,下令冲锋,万骑浩荡,卷起千尘土,直赴西周城墙。
只见何云垂只轻舒一口气,手有颤抖,二三挥手间,京观同倒,数万尸体,铺就数十米人间地狱。
身后有数十西周骑兵,一跃而出,冲进尸堆里,身上马上绑着的全是热油桶,一点,便瞬间将同样涂满热油的尸体尽数燃烧。
火烧万尸,焰起三丈高,惊的秃鹫四处惊慌飞散,惊的秋风更盛,惊的天空变了血红。
万尸阻万骑,千骑抵万骑。
庄周一役,是西周用那永不能入土的数万兵将骨骸,换来的。
何云垂缓缓睁开双眼,眼中有一丝的愧疚,同时又露着一丝的坚定,握着手中的剑,淡淡的开口到,
“我西周,自入伍的第一天起,在军营里的第一件事情,是先学会那将士歌,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也是高声唱那将士歌。”
“我那西周将士歌,开头的第一句,康大,你,我,阿博一同入军,一同学唱,我想你不会忘记了吧。”
“呵呵,我康大,粗人一个,这辈子就关心地里的麦子玉米收成如何,今年气象如何,这谷物价格如何,什么西周将士歌,我早已忘记,怎能像何城主记性这般好。”
“在我看来,那里比得上我家母鸡下蛋时候咯咯的声音?”
麻衣男子面中带笑,话中有讽。
还不等何云垂回应,一旁的剑平却是微笑的先开口。
“康氏九拳,当世顶尖拳法,前朝时,康复于那春秋时期卫国国都遗址高城所创。”
“据传,康氏出自姬姓,古周时,成王即位年幼,周公摄政,三监野心渐长,勾结商纣后裔武庚和东方夷族反叛,被周公平定后,周公大规模分封诸侯,把原来商都周围地区和殷民七族分封给当时素负贤名的康氏管理,康氏至此日升月恒。”
“可万物常在,而王朝却常改,等到古周姬氏消亡,康氏自立卫国,招兵马,建城墙,以求自立,可地狭人少,最终却还是逃不过历史的推演,被赢氏铁骑所灭。”
“天下人皆认为康氏一族被赢氏所屠戮殆尽,却连赢氏也未曾想到,康氏那最后的孤子,自婴儿起,就被时任卫国主康叔公送至剑山,这个婴儿就是康复。”
“前朝秦短,而康复武道天赋惊人,康复耄耋之时,开武道六境圆满,携儿孙出剑山,归卫国旧都高城,望着高城旁边长河,感概千万,老泪纵横。康复在那长河边上独坐三天三夜,弃了剑山的剑,以剑入拳,创九拳,终踏接天武境,而后溘然死于长河之边,那九拳,被后人称康氏九拳。”
“我可言有误?”
自称康大的人闻言,有些犹豫,还是微微抱拳,有些歉意的说到,
“剑首所言无误,我康氏一脉,若无剑山,确不可能存于世,今日虽我目标不在剑首,但截杀何云垂,也是从旁祛除了剑首的助力。”
顿了顿,康大眼圈渐红,一个中年汉子,竟似是有泪涌出,声音颤抖的说到,
“可我小弟,康博,在那二十多年前的庄周城外,作为他何云垂的副将,就这样被他筑作京观,在这片地下,烧了个成灰成土。”
男儿自强不垂泪,却是难抵思亲时。
“剑首可知,何云垂的命,是我小弟,从那死人堆里给救出来的!”
剑平闻之默然,何云垂闻之脸色痛苦。
闭上眼,就是那最后的句诀别。
庄周一役,何止万尸阻万骑那最后一战,从头至尾,无不是战战惨烈。
那一次,何云垂身陷魏军包围圈中,气机已近枯竭,眼前已是一阵模糊,是他的副将康博,以他命换他命,耗尽最后的气机,硬是将他从死人堆中背了回去。
背回兵营后,康博气机了了,脉象微薄,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为他写下了那既定的万尸阻万骑一策最后的注释。然后闭眼,笑而长逝。
“万骑不可挡,却必挡之,不可正面硬抗,却必抗之,今日之计,事后必会毁誉天下,可却惟有此计以敌。云垂,今日之事,你我兄弟之间,以命换命,吾不曾悔之,吾康博,不曾让先祖康氏蒙羞。可惜此计一出,那身后骂名,只能由你来负了。”
“明日那魏军的京观之上,我必做那观上第一人,长佑我兄云垂,长佑我军旗开得胜。”
何云垂神情恍惚,仿佛是看到了那个经常在他梦里出现的洒脱一笑而去的青年男子,男子像他一样,一袭白衣,相貌英俊,气息不凡,大步的向前走去,不曾有过犹豫回头。
何云垂缓缓握紧了拳,声音带着一丝嘶哑,开口缓缓说到,
“康大,阿博的事情我无话可说,今日一战,我知不可避免,自阿博死后,你就离开军队,从此潜心武学,只为今日一战。”
“可此战之后,不论结果如何,一切是非恩怨皆了如何?”
康大闻言,放声大笑,
“何云垂,这么多年,都不再曾领会你的剑,今日让我来看一看,你的剑生锈了没有!”
独臂刀客也是桀然一笑,握住马鞍干瘪的手轻轻一拍马头,马匹竟然气血瞬间被抽干,一声痛苦哀鸣后倒下,在地上只留下一句被马皮包住的骨架。
而随马匹倒下,站在地上的独臂刀客,那枯瘪手臂竟然在同时充盈了起来,不再枯瘪,竟像是一个壮年男子有力的手臂一般。
独臂刀客慢慢用那诡异的变得气血充盈起来的手,从背后取出刀,横立于身前,昏黄的双眼专注的看着手中的刀,眼中竟带着一丝柔情。
雨后现天晴,乌云慢慢散去,盛夏的骄阳再次挂在了天上,垂照在人间。
远处传来一阵蝉鸣,声音虽远,却是越来越清晰,在小小的耳中听着有些许的刺耳。
一片树叶缓缓落下,为一叶之地的染血之土盖了一层绿被,仿佛在安抚地下未眠的残魂。
气温渐热,蝉声渐躁,独臂刀客不再注视手中的刀,缓缓立于身体两侧,骤然起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