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和清漪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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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
宣武广场。
东西南北的火坛燃烧着熊熊烈火。
围绕着帝王台,搭着一个巨大的帐蓬,五十桌酒宴,以扇形排置,与帝皇这位遥遥相对,中间空着一块空地,置矮台,铺红毯,以供歌舞升平。
帝位下座,置储君座,而后是亲王座。
帐中,置暖炉无数,挂彩灯千万,装典的一派喜庆,处处彰显着除旧迎新的氛围。
酉时,九华帝领群臣入座,金凌着繁复的盛装,头戴华丽凰冠,牵着玄袍银蟒服的燕熙之手,紧跟帝王之后。
坐定,群臣高贵万岁,叩拜,司仪官宣读吉词贺岁。
而后,击大鼓,鸣铜钟,奏吉乐,开宴。
宫女们一个个装典的美艳动人,手托玉盆,奉上美味佳肴……
整个宴会之上,暖气融融,酒香阵阵,一片欢声笑语……
于是歌舞起……
一行舞娘着春天的轻盈衣裳,缀以春日娇美之妆,弯蒲柳之腰,舞柔媚之身,若春燕,转出优美的线条,若彩蝶,翩翩而戏,款款娇娆……
舞罢,是一行热血儿郎,手执木削之器,演绎一场剑与拳的较量……
而后,是谁家千金,频频以琴为竞,一曲歌喉嘹亮,是谁在招谁的眼光……
多少女子频频盼顾之间,黯然神伤?
多少男子频频窥望之下,感慨轻怅?
多少臣子频频侧望,那一对新人,恩恩爱爱,羡煞旁人!
忽然,歌舞止。
有人起身,上前,跪于跪于鲜红的地毯上。
九华帝看到了,微然惊讶,放下酒盏,问:“冯长青,你这是作甚?”
*
这话引来了金凌的侧目,她正在吃蟹肉团子,小心的吸着里面的汤汁,安安和宁宁正躺在边上的小摇篮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母亲吃的好香。
清漪和碧柔在摇篮边上,另设有小酒几,一起品堂着九华的除夕宴。
一听点名,金凌想到了某些事,险些被那热腾腾的汤烫到,燕熙看在眼,忙替她取一块湿巾,擦了擦嘴,轻笑在她耳边说:
“好戏上场了!”
“……”
她转了一下眼珠子,回眸瞟了一眼身边这个小小侍女。
燕熙给替她备衣裳的同时,也不忘让御衣坊给这两丫头也备了好些具有九华特色的衣裳,令她们的穿着有别于其他宫女,一眼观之,花枝招展,青春正好,难怪会引来年轻世家子弟们想采撷的目光。
“不会是你导演的吧?”
她侧回去在男人耳边低问。
燕熙低笑,替她将发簪摆正,举止很亲呢:
“本驸马只爱管公主的事,其他人戏,旁观就好……嗯,咱看看最终这花会落谁家?”
说着他目光淡淡的往侍在台阶前的逐子掠了一眼。
那个人的脸上舒展的眉已轻轻拧起。
*
高高的玉阶下,冯长青长拜:
“不知皇上可还记得两年前许给长青的愿望……”
九华帝点头:“记得!你这是想提醒朕,该兑现您这愿望了是吧!嗯,你且说来听听……你这是想让朕圆你什么心愿?”
“草民想请皇上指婚!”
“指婚?”
九华帝饶有兴趣,笑逐颜开:
“长青这是遇上自己中意的姑娘了?凭着长青的才华,居然不能将人家求到,还要出动朕给你引媒,可见那姑娘眼界儿有点高,非富即贵吧!嗯,你且说说看,是哪家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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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听着,忙放下手上的玉箸,脸孔立即骇白起来,无助的看向金凌。
金凌不理,自顾自吃东西。
她无奈,只好看向逐子。
逐子沉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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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那人抬头,目光直直看向清漪,手一指,朗朗叫道:
“我为清漪姑娘而来……”
清漪听这话,恨不能立即寻个洞穴藏身,急的直拧绢帕:这么一闹,那还了得?
九华帝微微一诧,目光移到金凌身后的俏婢,今儿个穿的特别的美,坐在那边,显得无比的清新可人,的确有一种让眼前为之一亮的感觉。
“草民想娶清漪姑娘为妻,今日特来求亲!”
说的够直白了吧!
金凌微微一弯,盈盈浅笑,没意外的看到所有人的目光往他们这边射了过来。
九华帝看着那叫清漪的姑娘,把头越垂越低,没有一点欢喜,只有满身惊惶,再看金凌那悠哉样儿,心里琢磨着这婚事,只怕自己作不了主,想了想,才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一对夫妻,结一份善缘,朕倒是也乐意做这个媒。只是清漪是公主自龙苍带回来,她们虽以婢女侍之,公主却从未将她们视为侍婢,乃是自由之身。即便是我大沧本国女子,这婚姻大事,关系终身。这姻缘之事,结的如意,一生之幸,若成怨侣,那便是朕在作孽。这样吧……长青可问过公主,再问过清漪姑娘意愿如何,清漪姑娘若也钟意你,朕便赐这婚事,为你们操办一番,以达成你心中所愿……”
“是!”
“你且走到公主面前,当面问一个清楚明白!”
“是!”
冯长青走近,越过逐子,步子从容的走到金凌面前,目光直直的落在清漪身上,脸上挂着一缕温和浅笑,作一揖:
“清漪姑娘……”
“慢着!”
金凌立即叫止,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抬起头:
“冯长青,你想娶我家漪儿,请问一件事,凭你家中薄田数亩,你真娶得起她吗?”
这人甚为清高,家境并不好,虽有才,但无财,朝廷招他入仕,他又拒不出山,说来这人的性情有点古怪,今儿个,她是有意为难与他!
“漪儿跟着本公主,衣食无忧惯了,若真嫁了你,她岂不是要清寒死?本公主倒也不是看不起清寒,想本公主在龙苍之时,靠的便是一已谋财之力。人嘛,生着双手,能自力更生,便无愧天地。只是,但凡家有娇女初长成,总盼嫁得金龟婿,家境寒,日子艰难,谁家姑娘肯一辈子寒窑,无出头之日,守一个有才无志之人?”
她这是借机逼他自荐为朝廷所用。
那冯长青是个聪明人,哪能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忙行大揖道:
“若得清漪姑娘为妻,长青定当努力考取功名,为我大沧守安宁太平之大家,为我妻儿建一个温暖之小家……”
哈,想不到这人思想转变的这么快!
燕熙闲适的倚靠在扶手椅上,看着自己的妻子因为达到目的而在低笑,拍手叫好:
“嗯,那极好。冯先生若有这份心,那本公主自然无话。不过,这事,答应还不答应,本公主无力为你作主。你用问问清漪罢,清漪若愿意,本公主一力成全,清漪若不愿意……那本公主也无能为力……”
冯长青欣喜的“是”了一声看向惶无然措的清漪,正要说话,忽另有一个喝叫了出来:“等一下……”
一个身材高大、生的英气飒爽的少年公子忽从末座酒席上飞蹿了出来,几步走上前,扑通跪倒在地毯上:
“这冯长青想娶清漪姑娘,还得问过我韩非子!”
但凡坐在帝驾跟前的,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心腹重臣。今番大宴,因为镇国公主身子不好,靖北王缺席晚宴,另外便是雪夫人和项也没有到场。除此之外,各路在京皇侯皆有到场。
至于这位少年公子冒出来的少年,朝堂上的人谁人不识?
此人乃是威武侯韩继的长子:韩非子——这名字,还是先皇后给取的。
据说这名字还是有典故的,听先皇后说,乃是古时候非常有名的公子,那人提出了“法不阿贵”的思想,主张“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先皇后赐以其名,自然是有其深意的。
“咦,阿非,你这又是作甚?”
九华帝倾身而问。
少年恭手,高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非也想求指婚……怎能平白无故便宜了这位冯先生……”
九华帝微一诧:
“难道你也想……”
“正是……”
少年回以一深眸,扯出一抹大大的笑容,似另有玄机一般,正眼看向了清漪:
“清漪姑娘娴静美好,善解人意,非儿也有意娶其为妻……并且,还非她不娶了!”
最后几个字,用了重音,令威武侯韩继和七公主金的璇脸色难看的一皱。
座下呢,一片哗然,都在惊啧这一小小婢女,竟成了抢手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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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凌看着嘴角直抽,有点错愕事情的发展竟是如此诡异——
她这位小表弟,生着一股子亦正亦邪的臭脾气,天生就是一个什么祸都敢闯的小霸王。
姑丈见他甚为头疼,为了磨砺他,早早将他送进军营,从最小的走卒做起,如今在军营里已经混了好些年。据说还混的有模有样。就是依旧是一副火爆脾气,看谁不顺眼就扁,生性不坏,很正直,但很喜欢惹是生非!
她回来的那几个月,就听说那小子犯了军纪,将一个强娶民女的土地主给办了,把人家房子给烧了,虽是仗义行为,但由于太走极端,把自己也连累了——其结果是降职做苦力,足足半年。
直到此番她大婚,这小子才被放回来参加大婚之礼。
他倒是有能耐啊,一回京,就来瞎凑这热闹,真是死性不改!
话说那位逐子先生还真是能沉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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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听得虎虎生威的声音,心头一凛,看向韩非子的时候,整个人差点呻吟出声,眼神是惊恐万状的,才晓得呢,自己得罪的人居然是威武侯的嫡子:韩非子!
完了,那人是来报复的吧!
看,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挤眉弄眼。
再一想之前发生的事,脸上层层发烫,生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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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凌看到这种古怪的现象,微微有点诧异,这个顽劣的韩非子这是在做什么呢?
一时想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暗曲,便一把将身边的清漪拉近,低问:
“你们认得?”
清漪急急的拉着公主往角落里退去,小脸上全是菜色:
“公主……我……我不知道他是韩世子……前儿个,在御膳房偷吃的,被我逮到了,叫我狠狠打了一番……这人肯定是来报仇……昨儿个又在梅林打坏了不少梅花,我恼了,上去又把人给打了……他跟我叫板过,一定让我好看……公主,他穿的是寻常侍卫的衣裳,性子太皮……我真不知道他有那么大来历……”
其实,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她没一下子全说,太丢人。
金凌听着差点失笑出声。
这的确像是韩非子能干的事——世子不当,装侍卫。
认得他的,知道要让着点,不认得的,难免会扛上得罪了这尊大佛。
“公主,别笑……这如何是好……”
清漪急的低声轻求。
“这事,我管不了!你自己拿主意!”
她不再理会,拉着清漪回座,玉脸之上皆是浅浅笑意,目光自不可一试的韩非子脸上瞟过,又自谦恭儒雅的冯长青脸上走过,落到神情淡定的逐子身上,最后收回,红唇轻启,说:
“漪儿,您自己看吧……两位公子,都是少年有为,只不过,一个比你年长,一个稍小你一些,愿不愿意嫁,你自个儿说了算……”
金凌将她一把拉了出来,笑吟吟的说,完全无视她求救的目光,硬生生就把她推到了人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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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头皮直发麻,一个满身正气,眸聚殷殷之色,一个眸露痞痞“邪气”,似乎志在必得。
两个都是她的菜……
她的那棵正侍立边上,淡淡的旁观。
她无奈的行了一礼,颤身低语道:
“诚承两位公子错爱,清漪……”
“等一下,清漪,在你答复之前,长青想给我看一件东西……”
那冯长青忽然喝止,急急忙忙自颈脖间取了一件东西出来,是半块玉坠子……上前,拎在半空让她看,眼神也忽变的柔软:
“漪儿,你还记得这个吗?”
这人居然改口称其为漪儿,叫的那真真是好不亲呢!
清漪看清那物件时,一楞,素手不由自主的抚向了胸口:
“这个……这个……”
她原想说这个怎么会在你手上,等手触到了胸口那半块时,呼息也一窒,连忙将贴身藏的物件勾了出来,是另一半月坠子。
“你,你是当年与我一起乞讨过的小狐狸……”
清漪呼叫的嗓音带进了几分惊喜。
“对!”
冯长青脸上露出一抹欢愉的笑:
“一别一十二年,若不是公主大婚那天,我一不小心看到了你脖子上露出来的这块残玉,这辈子,我必是要将你错过了……看来,老天并不亏你……在我打算去龙苍历游之前,将你赐还给了我……”
“你……你要去龙苍找我?”
“是……一直未入仕,那皆是因为长青想离沧远行,只为你,如今,我愿扎根沧国,自也为你……漪儿可愿与我配夫妻?”
**
金凌看的有点讶异,天呐,人家冯先生来能唱出这么一出好戏?
还曾是青梅竹,患难与共过呢?
逐子啊逐子,再不行动,老婆没了!
等被人牵走了,你悔青肚肠,也要不回了……
她用水袖掩住嘴,以传音入密之法问身边的男人:“我说相公大人,你是不是一早知道?”
燕熙听得清楚,只轻轻一笑,用同样的手法回了一句:“人家与我打探过清漪的来历……”
“你猜,漪儿会答应吗?”
比起逐子和冯长青,韩非子显的太孩子气,不是金凌可以认可的人。
燕熙不说话,瞅着那拧起眉头、满脸很不痛快的韩世子身上,神情变的若有所思。
***
清漪窘了。
这怎么办?
虽然遇得故人是喜事,但是这婚事……
她哀哀的看向那个男人,多希望他站出来,可是他默不作声!
自己再如何喜欢他,他终究对自己没有多大的想法!
唉!
“对不起!小狐狸,我不能答应……”
她轻轻的说,都不敢睁眼直视。
“就为了这个男人吗?”
冯长青神情一黯,将手指冲向了那个男人,将置身事外的逐子牵扯了进来……
顺着他手指所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逐子身上。
清漪的脸一下通红。
冯长青哼了一声:“这人有什么好?至始至终他都没跳出来替你说一句话。他若有心与你,你何必在这里为难了……”
清漪将头垂的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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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则用一种对手的眼神打量起逐子,下一刻,他做出了惊人之举,噌噌噌走上来,极蛮横的将清漪拽了过去,一双铁臂有力的箍住了惊呼出声的清漪,笑着对帝座上的人说:
“舅父大人,非和清漪昨儿个有过肌肤之亲了,男子汉大丈夫,生当有担当,为了表示阿非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阿非一定得娶清漪……”
此话一出,又一片哗然。
清漪的脸孔顿成红屁股,羞的无处躲,急的直推,直踩他脚:
“韩……韩世子,你别血口喷人!”
韩非子嘻嘻一笑,故意将头凑近:
“我韩非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不会无中生有,难道你希望我将昨天发生的事儿,再在这里重新演示一遍吗……”
“你……”
清漪气的说不出话来,昨儿那事,纯萃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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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凌惊愕的下巴脱落……
这搞的是什么“飞机”啊——
死小子胆敢如此如此毁人清誉,真是太过份了……
心头不由得生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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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你还给我回自己座位上去……”
韩继勃然站起,隐隐生怒。
韩非子侧身,嘿嘿一笑,根本没有松手的打算,扬声道:“父亲大人,孩儿会回座。但是这媳妇儿,孩子绝不让人!绝不!我韩非的女人,谁要是敢来抢,我一定跟他没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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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了!
打他的是金凌,灵蛇般的一探,上去就自己的婢女抢了回去,把这顽劣孩子给打退:
“去去去,小孩子别在这里瞎闹……”
金凌瞪眼,没好气的将他们扯开,简简单单一招,就在人前显示了公主不凡的功夫——那绝不是寻常人可以较量的,韩非子绝非敌手。
某位世子脸孔立即一黑,叫嚷起来:“我十八岁,不是小孩子……喂……还我媳妇儿,金凌,你要是敢把我媳妇儿配人,我一定来抢婚……”
这人不依不饶,哇哇叫着,想要去把清漪抢回来。
金凌一退一护,韩非子一追一抢,完全就像是孩子在玩耍——
这对表姐弟,从小就爱斗,众大臣已见怪不怪,这韩非子常有惊人之举,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但生的风流倜傥的韩世子这可番里可是第一次发出话来表示对一个女人感兴趣,这才新鲜,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位叫清漪的姑娘身上——
这位娴静的姑娘怎么就惹到那位爷了?
竟还有了肌肤之亲?
经由韩世这么一宣扬,那等于在这位姑娘身上打上韩家的标贴了!
众人都在猜测,也许不久的将来,这位姑娘保不定就能成为韩家的少夫人……
那叫肥水不留外人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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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逐子扯了扯嘴角,跟所有人一样,睁眼看好戏,却接受收了清漪哀怨的眼神。
而后,他沉默,不发表任何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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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闹的不可开交,帐蓬外传来了女人长长的厉叫:
“放开我,谁敢拦我?谁敢拦我?本夫人乃是先皇妃嫔。谁敢来拦?”
帐门口一阵喧哗,不知为何骚乱起来。
不一会儿,有人自帐门外急步走进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本该禁足于项王府的雪夫人,除此之后,她还拉了一个女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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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凌顿下步来,转头看,惊诧,这人怎么跑来了?
小皇叔承诺,这段日子内,他将牢牢看紧他母亲,绝不容她出来胡闹的呀!
最最叫人惊骇的是,她手上拉的竟然是:宫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