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闲的腿,并不如他跟江折说的那样,是他从树上掉下来摔的,而是他自己给废掉的。
就是花自崇说的那一次。花尽误不知说了什么触了花慎的逆鳞,将他重重地责罚了一顿。他因此病重,花慎执意不肯给他请大夫治病,说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他的造化。
十一岁的花自闲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尽管他心里已经急得想要用砚台砸死自己这个爹,却依然强装冷静同他讲条件。
花慎问:“做什么执意要救那个小东西,左右他死活又不干你事。”
因为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花自闲在心里说,却并不敢说出来,他并不想知道自己已经清楚花尽误的身世到底如何这事让他父王知道了有什么后果。他开口道:“我用我的腿换他一条命,成吗?”
花慎眯眼看了他一会儿:“哦?”
花慎身长八尺,花自闲身子还在抽条,要抬起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两个人就这么在有些压抑的气氛里对视了半刻,只见花自闲转身走出屋门,对着屋外洁白的石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花慎眉头猛地一跳,却并没有动。花自闲不仅是他的嫡子,也是他的五个儿子里最像他的。不光把他一双丹凤眼传了个十足十,性格更是像,平日里就是淡淡的,不拘于旁人目光,甚至于有些放浪不羁。
他倒想看看他能整出什么景来,他可不信自己这个儿子会为花尽误那个跟他没什么关系的小东西折腾自己。
花自闲面不改色地站起来,不等站稳,又重重地跪下去。
这一次,在重重的跪地声里,夹杂着一声很轻微的响声。
“喀”,几乎微不可查,花慎却猛地冲到门口,一把把花自闲拎起来:“你想干什么?!”
“现在父王能放我出王府去给软儿寻大夫了吗?”花自闲问。
“来人,拿本王的令信去请御医。”花慎并不理他,让他将腿伸平了坐在地上,捏了两下,眉心攒起了一个疙瘩。
“断了吧,”花自闲说,“应该是断了。”
“疼不疼?”花慎轻轻扶着他的腿,又急又气,花自闲却还是一脸的古井无波,看得他更加着急。
“父王,去看看软儿吧。”
花慎眉头一拧:“为父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他不是软儿,软儿是你妹妹。你当年还小,后来你娘又有些疯癫,别让她带得不认得人了。”
“他是不是软儿,只有父王您说了算。可软儿毕竟是娘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只要娘亲认他是软儿,孩儿就认。”
“泠儿。”花慎的声音上了怒气,泠儿是花自闲的小名,他没有嫡出的哥哥,庶出的哥哥们不能叫他的小名,所以一直以来只有父母这么唤他。
“那天孩儿去看他,听见他在梦里喊爹爹来着。”花自闲扳着花慎的肩膀站起来,趔趄了一下才站稳,小腿的剧痛让他脸上血色全无。
花慎俯身把他抱起来,有些无奈地说:“走吧。”
花慎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儿子,这个将强硬和柔软糅杂在在一起的小男孩儿。他足够聪明,不知道怎么猜出了花尽误就是他的亲弟弟,更聪明的是,他没有说出来。
从而没有让任何人陷入两难的地步。
如果不是花自闲醉心于书画,他估计已经被带进朝堂,去和那些大臣们争论家国天下了。
“父王,孩儿是不是沉了好多?”刚刚在花慎面前跪断自己的腿的花自闲转过头来就跟他开起了玩笑。
“没有。”花慎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托着腿,慢慢地往花尽误在的小院儿走。
“那父王怎么走得这么慢?”花自闲笑着伸手戳了戳花慎的脸。
“我是怕伤了你的腿,小兔崽子,还有心思跟我这儿说咸淡话,怎么不疼死你算了!”花慎气得哼了一声,却还是紧紧把人抱住,生怕他摔下去。
花自闲伸手抱住父亲的脖子,把头靠在父亲肩膀上,有些讨好地蹭了蹭。
“怎么没见你对旁人这么上心过,去年你三哥不也病倒了,你连看都没去看他一眼。”
“我哥哥多啊,”花自闲撅起了嘴,“可是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没有他,我就又成最小的了。”
花慎听了忍俊不禁,明知道这就是花自闲在打马虎眼,却还是乐出了声。
这就是花自闲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他并不一味去讨好旁人,可也不会说一直冷落了谁,他随随便便就对着比他年长的人撒娇,却又不把撒娇当做看家的本事。有时他像是娇软娇憨,稚子心性,转眼又是横眉立目,精明凌厉。他身上的稚气,让见到他的人忍不住想去哄哄他,把他当个孩子,又时时刻刻被他藏在稚气里的一点世故惊吓到。
花慎能宠他到如此地步,除了他是嫡子之外,他会讨人欢心也占很大一部分。
“父王对弟弟好点嘛。”他扯了扯花慎的袖子,“他才七岁。”
“好,听你的。”花慎笑着应了他,抱着他走到了花尽误的院子门口。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花慎推门进了花尽误的卧室,里面有一个小丫鬟正在给花尽误换头上的湿帕子。
“王爷。”小丫鬟见了花慎赶忙跪下来行礼。
花慎走到床边,花自闲一骨碌从他怀里滚到床上,伸手摸了摸花尽误的脸,轻声唤他:“小花儿,小花儿。”
花尽误有些迷迷糊糊,似乎听见了花自闲的声音,微微动了动眼皮,随即又没了反应。
“还是很烫。”花自闲说着,取了刚刚被小丫鬟放下来的帕子给花尽误搭在头上。
“你消停坐会儿,别折腾了。”花慎弹了花自闲一个脑瓜崩,“腿再伤到瘸了就有你哭的了。”
“我又不上战场,瘸就瘸吧。”花自闲伸手捂住自己的脑门,嬉皮笑脸的跟他父王开玩笑。
花慎叹了口气,揉了揉儿子的头,在花尽误床边坐下来。
床上的小孩儿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显然睡得并不安稳,脸上挂着浅浅的泪痕,口中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凑近了听才听见他低声喊的是“爹爹”。
花慎叹了一口气,跟旁边的丫鬟说:“去叫人请个大夫过来。”
他一面吩咐下人去请大夫,一面将花尽误抱在怀里。这个所谓的义子,其实是他和王妃的亲生儿子,不过因为种种需要,他便在这孩子一岁的时候瞒过姜嫆,将这个孩子送出去转了一圈,又假装看在姜嫆怜爱他的份上收他为义子。
平日里他对这个孩子关心很少,比那些庶子更是不如,更别提比花自闲这个嫡子了。他叫他跟着王府的家班学戏,非打即骂,好像真当他只是个漂亮些的小戏子。
可每每看见他练功累得昏倒过去时,花慎的心里也一样难受得很。那毕竟是他的亲儿子,还本应该是年纪最小,最得宠的嫡子。可若是他同花尽误太过亲厚了,日后的事恐怕又要难做。
好在花自闲是个贴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