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只在馥城歇了一晚,随即就启程赶赴涯渊城。花悯和那一群涯渊的王子自然要陪着他们。
江折骑着马跟在万宁后面,胯下马迈着细碎的小步子往前溜达着,跟一旁的一驾马车并排前行。
一、二、三……他数着前面一边骑马一边还要打闹的几个王子,万宁给他一一介绍过了,只差一个花自闲还没有见过面。
“敢问大人尊姓大名?”花自善勒了勒马,从前面掉队到江折身边,同他攀谈。
“免贵姓江。”江折轻轻答道。
“噢……”因为之前花悯已经同花自善说过江相应该是那位年长一些的文官,所以花自善自然而然地认为江折就是随行的官员,“在下深感同江大人十分投缘,不知大人可愿……”
“那是自然。”江折笑了笑,“涯渊人杰地灵,诸位王子都是仪表堂堂,下官实在想结交一番呢。”
“如此,便说定了,待到了涯渊城,我请大人吃酒。”
“好。”江折笑着应下来。
说话间他身侧的车窗帘被风掀起来,里面一个年轻的公子探出了头,盯着江折看了一会,微笑道:“您就是江大人?”
此人生得面如冠玉,一双脉脉凤眼,两弯细细长眉,鼻梁挺拔,薄唇殷红,两颊透着点车里闷出来的粉红,满面书卷气,一身烟墨香。
“正是在下,不知您是?”江折心里猜这就是花自闲了,却还是开口问道。
“我叫花自闲。”车里的人笑了笑,“是礼亲王的四儿子。”
他声音温柔,说话时带着慵懒的尾音,音色却明快干净,宛若缓步轻移的女子头上金石相撞。
“小王子生得好风流呢。”江折随口说道。
花自闲并不因为江折话里有几分轻佻而感到冒犯,反倒好脾气地说:“大人这马不错。”
“嗯,就是跑不快。”江折回道。
“在城里跑的马,要那么快做什么,”花自闲递出来一个油纸包,“跑得稳就是了。馥城的特产,大人尝尝?”
江折未加推辞,伸手接过来。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块做成了桃花形状的酥皮糕点,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掰一块送进嘴里,只觉得一股春桃的芳香在舌尖上漫开了。
“好东西。”江折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点评道。
“大人喜欢就多带一点走,”花自闲不以为然,“冒昧问一句,大人今年贵庚?”
“二十。”
“那可真巧,我今年也二十。”花自闲说话用词很简单,清汤寡水的,不加什么修饰,甚至谦敬也不怎么区分。
“小王子像是个随性的人。”
“是吗?我还觉得我身上儒生气太重了些。”
“刚刚好。”江折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解下一个小银盒,递到车窗里,“来,尝尝,临沧的果糖。”
花自闲接过小银盒,从里面倒出一块赭石色的糖果来,含进嘴里,眉眼弯弯地把盒子递出来:“甜。”
“天气这么好,王子不出来骑骑马透透气?”江折收回了小银盒又在腰间挂好,问花自闲。
只见对方摇了摇头:“不了,我腿不好,不如大人坐上来吃口茶?”说着他便扬声要叫车夫停车。
“不用。”江折拦住他,脚尖点蹬,从马背上跳起来,纵身从车窗进了马车。
花自闲略略侧身,给他让出一个地方来。
江折这才看到花自闲一条腿架在了马车里的小椅子上。
似乎是觉察到江折的眼神,花自闲抬手倒了杯茶,说:“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了,落了根儿,使不上大劲儿,走走路还凑合。”
“治不好么?”
“治不好啦。”花自闲不甚在意地说,“比起软儿,我这样都算好的了。”
谁?江折愣了一下,不过直觉告诉他不应该多问,于是便轻轻抿了一口茶,打量起这架马车的装潢。
车身用的是黄梨木,车架上雕着竹纹,车厢上却画着大朵大朵的粉红木芙蓉。座椅和地板一体,雕成盘根错节的树枝模样,上面铺着厚厚的软垫,用草席盖着。
花自闲靠在车厢一侧,头边是一朵怒放的木芙蓉,映得他脸色殷红。
“大人是想说这车里的装潢吧,大人觉得如何?”花自闲开口道。
“不错,”江折本想说这车里的装饰过于冲突,多有不搭,看了看花自闲的神色,还是没说出来,“只是这芙蓉太艳了些。”
花自闲叹了口气:“软儿喜欢,我特意给他画的,只是画完了他也没机会看看。”
“王子善画?”江折避开了软儿是谁这个挺关键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说不上善画,好赖学了十几年吧,我不喜欢政治,索性窝到书房里铺纸磨墨去。”
“王子真是洒脱。”江折打心底里称赞道,不像他,明明只想闲在家里吟诗作对,再不济也是随便耍耍兵器,却硬生生被老爹逼上了仕途。
花自闲摆了摆手,喝了口茶:“江大人可愿同我结个朋友,以后再不论官职身份,只同等而视?”
“江某正有此意。”
“我是八月的生,刚过去一个多月,你呢?”
“我是正月生,元宵节那天。”
“呦,那还和软儿是一天的生辰呢。”花自闲不无惊讶地说,转头便改了口,“敢问江兄表字如何?”
一般来讲,除了舞文弄墨的书生和工于绘画的画师为了署名上的种种方便之外,很少有人会给自己起一个表字。
江折眯了眯眼,细细长长的睡凤眼挡住了他大半的目光,一股锐利藏在漫不经心的眼神之间:“梦间,‘人间比梦间’,花公子呢。”
“表字春山,‘平芜尽处是春山’。”
乍一听有点俗气,却无端地和花自闲身上懒懒散散的风雅相称。
“春山……”江折来回念叨了几遍,像是要把这两个字砸摸出味儿来,最后说道,“好韵味。”
“过誉了。”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老四,下来走走,总在车里带着腿都该麻了。”花自崇撩开车窗帘,探头进来叫花自闲。
“怎么不走了?”花自闲问。
“前面有辆马车翻了,路堵上了,咱们索性休息一会儿。”紧跟着花自崇,又有一个头探了进来,是花自昔。
“怎么跟着伯父出来还能遇上这样的事?”花自闲有些疑惑,“没叫行人避让吗?”
“城里来了急信,父王先骑快马走了,留咱们三个陪着几位大人。”
“这样啊,”花自闲说着,从车厢的小匣里摸出两本线装的小册子来,递了一本到江折手里:“不知道梦间喜欢什么,凑合看看,总归聊胜于无。”
江折接过本子翻了翻,本以为是什么画谱画集,却没成想是本手抄的诗集。抄写的人显然还小,字体都不大成熟,带着一点生涩,还有些大小不一。
“哎,好像拿错了。”花自闲翻开自己手里留的那一本,又过来跟江折换。
“这是?”江折把本子还给他,问道。
“小时候学画先生逼着写的,”花自闲笑得有些尴尬,“当时写了好多,练了好久,还是练不好,后来先生说若是字练不好,就别想拜他做师父……”说着,两弯细眉皱起来,“一直也没来得及把字练好了,还是我死皮赖脸才拜的师。”
江折翻开后来换过来的那一本,入目是温柔流畅的行楷,一段段都若行云流水,横竖撇捺,点题勾勒,连贯而工整,端方却活泼。
他心下暗叹好字,一连翻了几页,甚至于忘了看文字的内容。
“冒昧问一句,春山师从何人?”
“嗯?笠景先生。”花自闲愣了一下,说道,“斗笠的笠,山景的景。”
江折却是小有震惊,笠景先生可是画中名家,多少学画的人想要投入他门下而始终不得。江折自己虽然不喜绘画,邻居的魏家小姐却是深谙此道的,以前从她口中听到过,后来也偶尔逛逛书画院,总能看见署名笠景的画作被人们奉若珍宝。
听说笠景先生收徒极其严苛,非身正才高不得入其门,许多徒弟都是画业有所小成这才得以拜师的。而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人,竟然是他的徒弟!
仔细回想自己幼时写的字的样子,江折在脑海中略略一对比,不由得深感相形见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