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忆起五百年前的皇城,我坐在一边听着,于他那是一段太久的过去,他眯着眼睛想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记得的皇城,从来都是冰冷的,充满着阴谋算计,我是宫变后入的皇城,新君继位……”
我打断他:“从明珠殿起吧。”我对那段继位的故事并不感兴趣,都是过去五百年的事情了,与我并无干系,但是明珠殿,我隐约觉得熟悉,明珠二字……我看向地上躺着的人,我不觉得是巧合。
“明珠殿啊,是个例外,大殿周围的桃树正适花期,一圈圈像是天然的屏障隔开了外面的纷争与血腥,当然那是未入秋时的明珠殿,远在悲剧开始之前。”
我上回见到的,不过是一院枯败的桃林,我想不出它满树芳华的繁盛模样,只有湿润发亮的黑泥,沾满我白色的衣裙。
“明珠殿里面住着一个人们口中的妖怪,当然妖怪一说不是开始就有的。”
“后来皇城里来了一个女人,身世优渥,又有众臣的支持,是可以名正言顺当陛下的皇后的人。”他摩挲着手指观察着我的表情,我绷着脸,并未显露出什么。
“陛下照例和娘娘在一起的一个晚上,突然天上下了一道雷,劈在明珠殿上头,碎了半边屋檐的瓦,站在底下的宫人说像是白昼一样,闪了一会就沉了下来,屋子里也没有烛火,他们摸索着进去的时候瞧见陛下正躺在地上,娘娘也不见了踪影,外头的窗子印着一只狐狸的影子,于是宫里有了娘娘是妖怪的流言。”
他说得没头没尾,说到那名女子,却不讲她最后的归宿,却跳去了所谓的明珠殿的娘娘,我听得也糊涂,约摸是他记不起来了,能听个囫囵也罢。
“这时候皇后病倒了,于是妖怪的传言愈盛。陛下下令不准任何进入明珠殿,没人知道里面住着的是娘娘还是妖,不过陛下总是会去那里坐坐,多是板着脸出来,去皇后那探望。”
我细细听着开口道:“那位娘娘就是明珠吧,明珠娘娘。”明珠殿,我一早就猜到了的。
他并不反驳我,接着道:“日子过了很久,突然有个小宫人死在了皇城,就在明珠殿边上的桃林,妖怪作祟的声势大了起来……”
我突然笑起来,故事的结局与那戏文一般,即便不同也相差无几,知道又有什么意义,结果不过是他们二人的欢喜,妖怪如何,人又如何,一腔性命都断送在皇城,又剩下了些什么。
我抱起明珠,“就到这里吧,明日我再来赴予你的承诺。”
他没有拦我,我抱着明珠出了地道,外面的天依旧灰黑一片,零星的几点光,黯淡的不着边际,我深呼一口气。
“为什么是明珠。”
“因为那是我唯一在乎的东西了。”
我从他人的口中听来的故事,没想到竟是我自己的,我愚昧无知,不晓三番五次救我性命的,原是一刀利落砍去我尾巴的人。
原来他眼里的情绪是对历劫时未能与明珠长久的留恋,是明珠,不是冉蘅。
原来云华不杀他,是因为他知道皇城的所有,包括他的所作所为,他是害怕吗,害怕有一天我会从道士口中听得真相,那道士苟活着的五百年内是否有过他的帮助。
我的记忆随着被斩断的尾巴一起封存在明珠身上,而明珠带着那些记忆,是否恨着云华。
可我从没从她口听过这个名字,也许失望以后就不会在意了吧。可我失望了以后,还是很难受,像是什么哽在喉咙,咽不下去,却不想张开嘴巴倾诉。
我的脚步渐渐虚浮,好像也没什么力气,身子一倒,明珠与我一齐摔在地上,我撑起身子,向她伸手。突然,身下无数道丝线汇聚起来,我察觉不对,紧紧拉住明珠的手,却被弹开,身子被架了起来,有什么东西缠上我的脚,然后绕上我的身子,我低头瞧了,是符纸,再看明珠,同我一样被符纸缚在空中。
远处道士正缓缓地向我走来,是我松懈了,才让他有可乘之机。
我微微抬起脸,他看着我,“多么可怜,就像一个玩偶。我在成为陛下的国师之前,也是这场纷争中的一个牵线布偶,其实更像是被推出去的祭品,被冰冷的刀子划破身体,坚硬的马蹄踏碎腿骨。我感觉着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失,我很害怕,比迎着刀剑时还要害怕,因为我知道再有一会我就要死了,可我有不甘心就这样。人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会想着千百种方法让自己着努力活,我躺在地上,看见一片衣角,上面缠绕着金线,牵动着我的视线,我身边都是尸体,只有他是鲜活的,我想我可能有机会活下来,所以我努力地伸手,握住那白色的一角。”他伸手在半空,似乎已经抓住了生的希望。
“果然,他停下来了,他看着我像天神俯视地上的蝼蚁,带着厌恶与唾弃,我知道我是该死的弄脏了他衣角的人,可是我没有松手,这是我唯一活下去的机会,只有他能救我,也是他将我从一摊黑水中拉了起来。”
“你现在变成如今的样子,真是你想要的。”我看着他滑稽的样子,“若我是你,宁死在那个争斗中,而不是像现在不人不妖地活着。”
“哈哈……”他笑起来,“你自然不在乎,你是神仙啊,已经活了千百年,而我当时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哪里能甘心。”
我止了话。
“他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我活下来了,他还帮着我做了国师,掌握着陛下的皇城,我从不值一文的牵线木偶,变成了万人之上,谁又能想到……我虽然狼狈,却苟且活到今日,我所爱的人,仇视的人,如今都是一抔黄土,尸骨长埋于冰冷的地下,只我感受着阳光,微风,感受着这个世界的温度。”
“可是,我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我失去了什么,我的胸口被戳了一个窟窿,他帮我延续了生命,可是每到阴湿的夜晚,那种感觉,千万条虫一起在胸口撕咬,当我过了百年以后,我的身体开始腐朽,我发现我不能离开新鲜的血液,可我已经厌烦了无休止的乞讨与追寻。”他的表情从平静到癫狂。
我抬眼,看见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手上拿着另一件黑色的长袍,慢慢地从阴影里走到道士的面前,他端起手道:“师傅,你身上的衣服脏了。”
道士偏头看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到底不枉我教养你许久。”
“是。”他恭顺地应着。
我看清楚他的脸,突然愣住了,却又无法开口,道士说得对,谁都是惜命的。
他将一把匕首塞到小孩的手里,将他推向我,“去吧。”
我动弹不了身子,只能看着他一步步离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