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说是在大殿,我绕在后侧瞧了一眼,殿前高座前不过一尊幻形的虚像,若案前不少那个细长的瓷瓶,会显得更像几分。
此时在殿内端坐的师弟们无一不闭目低吟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细微的声音透过风传来颇有几分庄严。
我盘坐着听了一会,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在瞧些什么?”
我转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他低伏身子,将一片阴影罩在我的脸上,墨绿色的宽大外袍松垮垮地披着,显得他有些单薄,略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珠上下打量着我,这一张脸很普通,却有一股隐藏着的势,四下分散着聚在他周围,仔细感觉起来又虚无缥缈。
我站起身,他似乎反应有些迟钝,并没有退后的意思,黑色的发丝拂过我的额头有些痒,我倒退了几步,与他分开些距离。我左右张望了一圈,发现只他一人不按规制穿衣,其他弟子都正坐着身子冥想,他站在我身边,像是凭空出现的,可慧云也不是凡俗之地,他来去自如,应该是熟悉之人。
他顺着我刚才的视线望去,盯着高座上的师尊,突然往前方走去。
我被他的行为惊得一愣,赶紧扯住他。
“你做什么。”
“你在瞧那个幻像,他有什么奇怪的吗?”
“没有什么奇怪的。”他能看出虚像自然也是有些法力的,至于如何,我并不能粗略的判断。
他又转向我,乌黑的眸子盯着我的脸,问道:“你是谁?”
我微微抬起下颌反问:“你又是谁?”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若不是微微下沉的眉毛表现出他确实在思考,与一尊石像并无许多差别。
我暗自比了比我与他的身量,差不了几许,与我大抵持平,似乎有些好骗。
他想不出来该如何回答我,我先一步开口:“我百年前在慧云山出的师,也不算远,你可以喊我一声师姐。”
他并不反驳,点了点头。
这位半途捡来的师弟很是上道,早前没有好好享受师姐待遇,如今收个跟班倒也不错。
“走吧,今天带你翘个班,见见慧云不一样的地方。”我见他表情犹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出了问题我替你兜着。”
他似乎想离的我近一些,我走的快,他落下些距离。
“前面有一暖池,边上长了些果树,平日里都是管制着不让人进的,你应当从未……”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怎么了?”我回过头。
流景正站在我身后,轻轻挑起眉头,开口问道:“你在自言自语吗?”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奇怪,往他身后看了看,“适才跟着我的人呢。”
“什么人。”他摊开手,“我从边上来时就只瞧见你一人,近了才发现你在自言自语着。”
“我适才拐来的师弟。”我跺上一脚。
他一愣笑起来,“也许是想起师尊严苛,眼前的人不可靠,跑回去了罢。”
我翻翻白眼,这个师弟也真是不可爱,随口问道:“你怎么来的慧云山,天上领的职竟如此空闲。”
他与我并排走着,轻松的开口:“闲职罢了,未有实权,只每日去报个到,是轻松。不过我也并不是日日都来慧云山,隔三两日回来看看,想着兴许你会回来。”
“琅山大火的消息传的很快,比权衡之下而承担污名的辩清更快一些。我不信是真,也找了些日子,后知道沧琅王在此养伤,虽不好冒昧叨扰,不过三五日慧云拜访,但觉一切平静,便想你也许是去了别地。”
如果没有云华,我应该是会回慧云的,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很抱歉当时让你这么做了,可是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琅山的传闻不假,我确不是那个阿蘅了。”虽然剥离开来的痛苦难以忍受,背负的污名会被记挂,也好过最后被人拿捏着软肋。
“不再是琅山的阿蘅吗?”他重复了一遍,点点头,语气似乎有些释然,“那此后,再不用被递上一把短剑了。”
我故作轻松地玩笑:“可别介怀,我可是觉得仙君这个师弟十分牢靠,日后还请多多照拂。”
流景的眉毛抖上一抖,“师尊在清山泉处,省去些客套话吧,我带你过去。”
慧云山有块天然的塘口,蕴载充沛灵力,周边绿植硕茂,空气中浸润花草清香,幽深宁静,不过我对其的印象只是里面肥美的池鱼罢了。
师尊大概也喜欢来这躲一躲清净,再兜上一壶酒。
此地虽好,入时却难,我一个飞升挂了半截袖子在枝头,好在流景不吝惜眼神,瞧见我如此窘境伸出援手。
我抖落着裙摆上的飞屑,往深处走去,平坦的小路,踩上去噼啪作响,障眼法下的枯枝被一步步踏碎,一趟下来似乎放了十几米的炮仗。
我踩着硌脚的碎枝,与流景相视道:“这倒是防谁?师尊这出倒像是怕着有人不来扰他清净一般。”
流景轻咳一声:“我倒觉得有趣。”
清池边上师尊倚着矮凳而坐,手边的白瓷瓶捻着摇晃,眯着眼睛道:“来了。”
流景对着师尊作揖,将怀中的东西交付给师尊。听着交谈倒是有关几处山脉查探的消息。
我听着有些困惑,“是有什么问题吗,黑墟妖兽一类的?”
“也不都是……”
师尊打断他,又问询了几番天上老友的事,便让人离开了。
我还没开口,他又一指身旁的座位,我这才注意到另一处也摆着矮凳,上面还横着一根鱼竿。
“师父早知道我要来。”我拾起矮凳上的鱼竿,坐下,我其实在这方面上并不算精进,伸手往篓子边取了一块铒,在钩上仔细缠紧了,轻轻地朝前面甩开些距离,“当初阿爹带我来慧云时,师尊也早就知道吗?”
“你既来了,自然心中有答案,又何须问我。”师尊慵懒地撑着身子,手上拿着洁白莹润的杯盏。云纱浮动,水上多了几片残碎的柳叶,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他喝尽杯中的酒道:“我还记得你抄经文撒满鱼塘,说要一并教化鲤鱼精的事情,你若真能点化一二,倒也不枉你长姐的苦心。”
“竟然有这么蠢。”我摇头,“我不记得了……,慧云于我似乎只停留在几百年前初来的日子。”
“有关于我的修为,虽然也曾刻苦,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精益,甚至使用不了部分高阶的仙法,若是因为自身困顿所致,还请师尊点化。”我微微低下头,“从前顽劣是没有顾虑,如今知道心中所求,便不想止步于此。”
“阿蘅,你的天赋并不差,凤翎对你的敦厚教诲,已使你在慧云越他人许多,只是造化与命运难说。”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专注地望着层层交叠林立的树木,似乎回忆起悲伤的事情,许久才继续说,“凤翎原是我座下尤为优异的亲传弟子,被污名成青丘之乱的始作俑者,最后留与慧云的不过一封书信嘱托罢了。”
“青丘的事是因我而起,是我无知将他们引入青丘。”
“远不至于此。”他喝着酒道,“不过这终究会是个轮回。”
我听得云里雾里,就如同当初,在大殿上的那句话,“幸之,不幸。”
“幸之为何,不幸又为何。”我在口中反复研磨。
“幸与不幸,如今看来二者必然趋向交汇。阿蘅,你的魂魄不全,所以在修为上难得进益。”
“魂魄不全……。”我心头一震,阿爹曾提起过,在他以为我还在熟睡时,“我不明白,我拿回了丢在明珠身上的魂魄,包括那部分记忆,自以为是完整。可再之前的与皇城的,与阿姐有关的记忆留给我的却只是零散的碎片……这是否和我缺失的魂魄有关。”
钓竿从我的膝上滑落,轻敲光滑的石面,我专注着,等着回答。
远处山鸟突然尖锐啼鸣,扑棱着从山林中跃出,师尊喝一口清酒,缓缓开口道:“明珠是断尾与你本身割裂时分离的一部分,借灵力转化成人,那段记忆是后所呈现的观感,虽独立却依附于断尾,以灵魂为媒介。而你那缺失的魂魄没有具实的化形虚无缥缈,无法囊括下人的通识五感,自然不存在记忆一说。”
所以失去的记忆与魂魄无关吗……,我摩擦着指尖,每次谈到噩梦神经都会微微绷紧:“我偶尔在梦中,在梦中会想起一些。”
“就是些破碎零散的,根本拼凑不出什么东西。”被魇魔干扰着,更多想起的是那个可怕的噩梦,冰冷刺骨,几乎要将我压垮,能救得了我的只有我自己。
“无论如何,需得摆正本心,不要过分的压抑自己,让情绪推着你前进。”
池鱼跃出水面,风带着叶子翕动,整个清山泉似乎带着些许的温柔将适才迷茫的我,拉扯了回来,我知道一味的发泄是徒劳的,隐忍克制才能使自己有一片清明之地,我重新捡起地上的钓竿,将它不偏倚地架在一块石头上。
“我知道了,只是魇魔的影响对我实在有些大。”
师尊的指尖轻轻划过瓷瓶,“青丘是你梦魇的根源,之后的风暴只会更盛,此番回去可曾想好。”
“想好了。”没有退路,不能苟且。
“阿箬会制香,清心香由万年神兽的甲骨研磨,让她替你备些一起带回蓬莱,能压一压魇魔躁动的气性。”
“嗯。”我应了声。
垂下的细线周围泛起涟漪,竹竿微微抖动,几乎要脱出石缝,我挽起袖子,将钓竿拿起,手上使劲,一尾黑鱼跃出水面,在草地上扑腾,打起些泥浆。
师尊点点头:“你倒是厉害许多。”
我将黑鱼装入篓子中,擦了把脸,“还请劳烦师尊将这尾黑鱼送给阿爹,我便不去瞧了,免得阿爹见着我想起琅山,少一些伤心罢了。”
“哦,还有什么。”师尊的眼神滑向我。
我摇头,“没有了。”
“晚一些,道别的时候,我再来寻师尊。”我作揖离开,似乎轻松一些,可胸口又有些难受,鼻子酸酸的,只能跑的更快一些,让喘气声压住喉咙里难抵的上涌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