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禹既答应了我,第二日便将人放了进来,我不好出面就支使旁人去瞧,五六日下来并没有出格之处,也就暗里撤下了守卫,稍稍放些心。
不知为何近日我总觉得十分烦躁,蓬莱的医官替我擦拭了背上已经快好全的伤口,整理着药材说:“应当是夏日燥热加之过度劳动时牵动伤口所致,仙子应当少些走动,吃些清淡的。”
“劳烦了。”我轻轻点头,提点只是旁的小事就不必告知云华了,竹青送女医出去,我走到镜前侧身,微微抬起右臂,背上浅淡的瘢痕被皮肉牵动着,并不疼,毫无感觉。
我重新穿好衣服,不过是普通的灼伤罢了,在蓬莱养了半月有余,汤药膏霜不曾间断,日前爬山入水也不曾有问题,兴许还是云华所提的那个魇魔在作祟,除了扰人心神,还有什么旁的危险是我不知道的。
晚些的时候云华来陪我用了膳,翻了会花绳,在我装着发出平稳规律的呼吸半刻钟后,屋门轻轻地掩上了。
我坐起身子,敲着脑子里堆积的废料,那些难缠的噩梦让我整夜难眠,连带着我的情绪也被轻易挑起,装在木匣子里的千斤虫微微躁动啃咬着发出窸窣的动静,屋外下着淅沥的雨,敲打在树叶石砖上的声音在我耳边无限放大。
我辗转反侧不得入梦,索性换了衣裳打算去外面走走。因是深夜,又下着大雨,旁的声音容易散入雨声,我中途带翻一个盆景也没有惊扰到趴在我床边熟睡的皇帝。云华的屋子离我不过一段回廊的距离,我从院门处探头望了望,这个时候云华的屋子却还亮着。
他最近总是很忙,奚禹外放人进来的事情,因是我自作主张所以打算腾个时间好好与他说说,重要的是如果云华不同意,我又该想何种理由来说服他,我将竹伞搭在肩膀上,一圈圈来回地转,边沿落下的雨滴被拉长成细细的丝线,扰乱了原本齐整的轨迹,我踩在聚起的水洼里想,可云华是个善良的神君啊,会同意的吧。
我收了伞站在凉亭里,底下就是奚禹安排给那些小仙的领地,周边有肥沃的土地还有密林,虽说在结界附近偏了些,却不算亏待。
黑色的雨细密如针脚,织成透明的薄纱轻轻盖住眼前的事物,低矮的屋子里似乎有闪着零星的光点,我四下张望着,撑起竹伞重新走入雨中,这亩地比我分与他们的还要大上不少,应当是日前勤恳地开拓了不少,竹青每日午间都在凉亭里望,想是多在打盹躲懒,十分说上五六分罢了。
田垄周围只竖了几块并不工整的木桩充当篱墙,我蹲下身子摸着湿润的黑泥,觉着有股奇怪的味道,是新施了料,还是撒了种,我站起身子,却好像踩住了什么,脚底一滑身子往底下沉,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竹伞从我的肩膀滑落,我连忙扶稳,低头四下看,哪里有什么东西,全踩在黑泥上,踩上的那只脚上附着着,连裙子上也沾满了,我抖落了一些,看着凌乱的自己,实在有些困扰该如何向竹青解释。
我微微抬起些竹伞,黑夜笼罩着蓬莱,四下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清晰的雨声不停地灌入我的耳朵,那些起伏的低矮的屋子隐隐地有模糊的轮廓,我对着站了一会,转回身子抱怨道:“这处的地怎么如此湿滑,是该同云华说说,往这也修一条石板路出来。”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提着裙摆往回走,呲咕呲咕,除了雨点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就只剩下踩在黏腻湿滑的泥巴上的声了,重复着不停歇,直到我踩上平整的石板才消失,有些讨人厌。
外面湿冷的雨水浇了我一身,我身上冰凉,瞥一眼脏乱的地面觉得心口也有些凉,我原只想趴在桌上等着天亮,却被叫嚣着的困意拉入一个新的噩梦。
那是一片空地,我站在中间,周身被一股黑紫色的妖气缠绕,将我四面的路全都堵住,雾气浓稠撕扯不开,却陡然聚拢将我层层包围,剩下的只是头顶的一丝光亮。
我挣扎着在雾气中奔跑,突然起了轰隆隆的声响,伴随着妖兽的低吼,原本平坦的地面四分五裂,我几乎来不及反应身体就沉沉地向下坠落。
“不要!”我喊出声,整个人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怎么了?”大门被打开,竹青探入身子问道。
门外与窗缝中透进来刺眼的光让我睁不开眼睛,天亮了啊,所以刚才只是做了个噩梦。
我摸一摸后背湿冷一片,那种真实感让我在夏日又散了一身冷汗。
“小姐怎么坐在地上,还有这屋子,这衣服……怎么到处都是泥巴,昨天我是收拾好的离开的,难不成昨夜小姐在与神君捏泥人吗!”竹青的脸色可见地变了。
“额……阿嚏!”喷嚏比我的解释要来的快些,我捂着鼻子擦了擦,又打了一个,一脸难过地望着竹青,她头疼地替我收拾掉地上乱七八糟地一摊,换掉我身上的脏衣服,又忙替我煮药去。
我这才能躺上自己的床好好地休息一会,头顶的帷幔飘啊飘,我翻了个身,那件事又该怎么与云华说呢。
——
虽然昨夜落了雨,今晨起确实个晴朗日子,我伸一伸懒腰,手捧着竹青新煮好的汤水在凉亭里赏着风光。原本的田垄上已经有人在翻种土地了,三四个光着膀子干的热火朝天,另有几个搬着林间的树木给屋子削着围栏,两树之间的枝干上还挂着一个歪斜的秋千,左右前后没规律地来回荡,我赌上头的小孩要摔,可他的平衡感却极好,再瞧着板子一斜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就重新站了起来,不过身上沾满了泥,院子里洗菜的女子喊一声,开始唠叨起来,这顿训是免不了。
另有一个小孩从树林的旁处跑了过来,连带着院子里的孩子统共四人,玩作一团。
我指一指进来的那个小孩问:“这个孩子是同他们一起的吗,怎么之前没见过?”
竹青仔细瞧了瞧道:“那是是蓬莱住着的小仙,先前与奚禹巡市的时候瞧见过。”
我舀起一勺汤倾下,溅出些水花,“他们原有奚禹送去蔬果,也不用远去一趟市集,不过总是该往来的,毕竟是入了蓬莱的小仙。”
我搅动着浑浊的汤药,喝尽最后一口皱着脸问:“有琥珀果吗,太苦了。”
“再多拿一篮子,我们下去瞧一瞧他们。”
“可是……”
“这有什么担心的,你日日在这里替我瞧着他们,可有翻出什么问题?我只下去看看也是不紧要的。”
竹青劝不了我,只能随我一起。
他们对我的到来似乎有些惊讶,却还是满脸欢喜地迎我进来,“冉蘅仙子怎么屈尊来了,这里也没有整理清爽,实在有些凌乱。”
我一顿,看着道上布着凌乱的脚印,微笑着将果子递给他们:“只是来瞧瞧有什么少的。”
“不少不少,穿贵气衣服的小仙君都替我们安排好了。”他将果子递给凑上前的小孩,孩子们欢喜地接了,围坐一团开始玩笑。
我搭着那块并不平整的木桩问道:“这底下要种些什么?”
底下围成圈的黑土被来回开垦,其中一人直起身子道:“我们从琅山带了一些秋梨的种,打算种些。”
我托着腮笑说:“秋梨好吃,待来年秋日长成可能送我一些?”
“那是自然,仙子是我们的恩人。”他们附和道。
恩人吗?我自顾自地摇头。
几句闲聊他们继续忙碌起来,我走近屋子,发现有个男人在屋外晒着太阳,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我不小心撞倒了一边的陶罐,那陶罐滚了两圈发出清脆的声音,一边的女人赶紧将罐子扶住,我注意到他的裤脚空了一块,那女人将我拉往一边,“他的腿是在路上被妖怪吃掉的,仙子别说,他脾气不好听不得。”
“伤口可处理过了?”
“很早前的伤了,若不是遇上厉害的好心人帮忙,怕是要折命进去,他们还带着我们几个累赘,跋涉来到此地。”她看向田间的人,眼里晕起几分悲伤。
我盯着躺椅上的人,觉得他的气息十分微弱,一个端着水盆的男人从我面前走过,我微微偏头错开被挡住的视线,躺椅上的人睁开了眼睛,灰褐色的眼珠转向一处方向,眼底一片空洞。
那女子的眼泪吸引回我的注意,她哽咽道:“从前他也不是这般的偏……如今在蓬莱,遇到仙子,一切都能好过起来的吧。”
她握着我的手,适才浸了冷水的手在夏日里依然冰凉,我看向她目光所及的地方,细碎的光影下,几个稚子彼此嬉笑着玩闹,我覆上她的手郑重的说:“你与你的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蓬莱是个温柔的地方,是善良所存之地,不会驱赶任何一个充满希冀的求生的人。”
她点头,松开我的手。
我坐在孩子们玩闹的树荫,他们忙碌着,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事情,有条不紊,太阳渐落,这个小小的地方镀上金色的柔光,我眯起眼睛眼前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我突然觉得自己与块地方产生一种结界,像是被隔绝开来,像一个外人一样旁观着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