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下次再见面,就不再是胥离与冉蘅了。“
我往枫羽林外走去,伸手拍一拍肩膀掸去浮尘,似乎这样就能一同扫去一直附着在身上的视线。
“谈的如何。“
云华撤去结界,我瞥一眼身后,四下无人,这才松下情绪,懒洋洋地开口:“可累死我了。“
云华伸手揉了揉我的脸,道:“比爬蓬莱山头替我摘紫槐花还要累吗?“
“那可不,对着一只豺狼,我得仔细小心,才能不露出破绽被拆分入腹。“至于摘花,难得云华开口说喜欢,投桃报李一回也未尝不可。
“有些困了。“我打了个哈欠,早上皇帝捉鸟雀玩的时候撞上了门框,生硬地扰了我的好梦,适才绷了许久的精神一松懈下来就有些困倦。
云华牵上我的手道:“难为你了。“
我倚着神君的肩膀摇头,“我这是为了青丘,不过麻烦神君跑上一趟。“
“阿蘅,我们之间不需计较这许多。“云华托着我的脸很是认真地与我说话。我的眼皮半撑着,弯着嘴角,最后亲了他的眼睛,“我知道,云华是阿蘅的依靠。“
云华很是满意,见我困倦也不磨着我说话,平日他总喜欢与我说一些琐碎,青丘蓬莱来回一趟也耗不了多时。可我实在有些困,飘飘忽忽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小轩窗一关,锦被一盖就准备睡回笼觉。
迷糊地听见云华说自己要出去一趟,处理些事情,喊我记得按时吃药,我敷衍地答应着,神君又凑上脸来,我胡乱地在他脸上亲一通,最后推开他的手,翻身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眼,周围黑黢黢的一片,没有光亮,耳边是潮湿稀落的雨声,冰冷的玻璃上斑驳的水痕从我面前滑落,掺杂着颜色,天空下着血雨,我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了。
被做为追魂灯的那一缕魂魄,从明珠的化身到与我契合,常常会驱使着我靠近那个晚上,也许于她来说最刻苦铭心的记忆就是那个漆黑的雨夜,千人的悲鸣,还有在耳边刺耳的笑声。
在琅山被指认的那些夜晚我挣扎着想要逃脱开的噩梦是它,拉着明珠不断沉沦,以命相搏的也是它。
一下下地刺痛着我,像是有千万把利剑凌迟着我的身体,我以为我忘了,可那样的疼却一直深刻在脑海里,只轻轻挑动起那根琴弦,恐惧就会如靡靡之音侵入我的五感。
我等着这个压抑的噩梦过去,我一向挣扎不出,等噩梦走马灯似的过遍了,就能醒来了,梦尽头是什么,是阿姐渐渐倒下去的身影,雨下的那样大,我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五百年了……一直有蒙蒙的雾笼罩在我的面前,让我不能向前,我知道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闭着眼睛很久,这次却好像不一样,我没有等到走马灯似的梦境,有什么东西将我困在里面,我猛地睁开,那种真实的寒冷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我听见清脆的声音,玻璃碎了,雨点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应该是很疼的,可我感觉不出来,像是被什么堵住却宣泄不出。
一双冰凉的手将我从零星的追魂灯碎片中捞了出来,我感觉到一股温暖的灵力渡入到身体中,我原本麻木了的四肢有了知觉,更准确一点似乎是我有了实体,原本失去的五感逐渐清明,那种胀痛在大脑中的情绪被撕开了口,一点点地流出来。
我赤身站在雨中,秋日略有些生冷的雨水使我打了个寒噤,模模糊糊地看见地上横着许多尸体,我挪了挪脚,却微微下陷,雨水让原本松软的土地被搅得浑浊,出现许多泥泞的水坑,我低下头,我的脚陷在土里,底下猩红一片,冰冷的水痕从我脚背上滑落,在低洼处聚起红色的血池,不止一个,许许多多将我包围起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冲入我的鼻腔,原本空空如也的胃里突然翻腾起来,我弯下身子干呕起来,可这样离那些血池更近了,我又直起腰捂住我的鼻子捂住我的嘴巴。
这是哪里,我在哪里?假的对不对?都是假的!
我退一步便是一具尸体,而躺在我前面的是血肉叠成的山丘,一张张熟悉的脸,被牢牢定格在这一刻。
我反驳不了我自己,我骗不了我自己,这里是青丘啊,不是梦,是一直一直以来残存在明珠记忆里的那个噩梦,如今我亲身经历了,我抱住脑袋,嘶哑地悲鸣着成了百万亡魂当中的一个,那些情绪积压在我的脑中,再也撑不住了,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拼了命地想要挣扎出来。
好痛,好痛,好痛。
什么时候才到头,我受不住了,疼痛一点一点凌迟着我,可怕的是我一直清醒着,直到我的喉咙喊不出声音,我还是无比地清醒,像是被锋利的刀口划开,连呼吸都牵动着疼,身子很冷,脚底大抵被泡烂了吧。
我看见许多的亡魂,在往前走着,四散开来想要躲去这炼狱,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走,我像一具尸体一样跟着他们一起,摇摇晃晃,在模糊的雨幕中有个人站着,我眯起眼睛看了看,他虽然穿着黑衣,几乎和亡灵融在一起,却穿透了他们,他大概是青丘唯一的活人了吧,真是好运气,我咧开嘴。
瓢泼的大雨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嗓子十分干涩,我吞了口口水,耳边嗡嗡的,我也许想问问他,青丘还有旁的像你一样的活人吗?可是这又好像没有关系了,因为我也要死了。可是他伸手拦了拦我,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盖在我身上,我想起我浑身赤裸着,但这具身体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我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我可以帮你。”只这一句穿过雨幕,消去杂乱不断的噪音,我清晰地听见了。
我停下脚步,像是得到了救赎,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
我抽泣着,睁不开眼睛,可是身子却逐渐暖起来,那些声音都消失了,雨声,悲鸣声,那人如魔咒震荡着我胸口的话。
只有一句句真切,焦灼地喊着我名字的声音,“阿蘅,阿蘅。”
我从噩梦中回来了。
云华握着我的手,面色有些惨白,屋内燃着烛火,外面的天已经塌下了一角,乌沉沉的。
我猛地起身抱紧云华,那个噩梦,真是要将我魂魄都要吓散开。
“幸好是梦。”我喃喃道。
“是梦。”云华将我抱着,说出的话有些缥缈。
一滴水珠从我发间滑落,砸在我的肩膀,我瞳孔震缩,想要挣扎着从云华的怀里腾起,却被牢牢抱紧,云华出声安稳:“阿蘅,别怕,这些是真的,你回来了。”
我摸上云华的脸,他的手叠在我的手上,是有温度的,“这是真的。”我发间穿过的水珠与我身上湿漉漉的雨水或是冷汗,清晰地告诉我,那个世界的一切也是真的。
“我们是不是遇上了难缠的麻烦。”
“是魇魔,你梦中的东西都是他造出来的。”他盯着我,“你所经历的那些事情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他从你的记忆中翻找出来,依着当时的场景让你重新身临此境,他的可怕在于可以掌控你的五感,直接将你的神识拉入他构造出来的世界。”
我有些恍惚,“如果记忆结束了,就可以从那个世界出来吗?”
“也有可能会不断轮回。”云华的眉头紧紧地皱着,“直到本体的生命枯竭而亡。”
我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说什么,那就是一直做同样一个梦吗,我感觉到云华的神情十分严肃,这好像是个十分棘手的麻烦。
我宽慰他道,“没事的,只是做梦罢了,神仙的寿命比凡人多上千百倍,就算一直醒不过来,我也是多活了许多日子,只是睡着,不算是死了。”
可我这么说完云华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云华似乎想与我说些什么,目光移到我的发间,轻轻叹了口气,“我去取干净的衣物来,还是要小心着凉。”
我点头。
我知道他是不想我担心,我虽然口中说着不怕,但一直做着那样恐怖的噩梦轮回,即便出来了,我真的能分清楚现实与梦境吗?
我正抱着被子端坐着,竹青拿着干净的衣服走了进来,我在屏风里头换好,云华适才从屋外进来,手里还端着几盘点心,“你都睡过饭点了,这个时候不饿吗?”
我收了困惑的表情,想了想我是睡了好久,适才精神一直紧绷着未曾注意,现下连肚子都不满地抗议。
“可以在榻上吃,待会让竹青收拾。”我微微有些吃惊,神君是不是太纵容我了一些,他走过来,我往里头缩了缩给他腾了个位置,云华坐下,指尖在我发间穿行,十分顺畅地帮我束了个松垮的头发,原先湿漉漉的发梢也清爽地打着卷。
我嚼着糕点问:“那个魇魔为什么我从未听闻过。”
“这样的东西少有人知道,是黑墟里面的妖魔,所以未曾记载”他看着我道。
“那样的东西从黑墟中流窜出来岂不是很危险。”
“嗯。”他轻轻地应了声,“但是他只有依附着旁人才能从黑墟出来,可以说是宿主。”
“可我从未入过黑墟。”我说完这句话,感觉到云华的手明显一僵。
过了一会他才道:“这东西本不该在你的身上……”
我打断他的话,合上眼睛道,“我有些困了,神君会陪着我吗?”
“会的。”他亲了亲我的额角,“我会一直陪着阿蘅。”
“那我便不怕做噩梦了。”我握着云华的手,将脸埋在锦被底下,我听着云华轻微的呼吸声,缓下心绪,适才我能感觉出云华微微的恐惧和不安,他看着我的眼神带着我极不喜欢的愧疚,他为什么要如此看我,我不敢去探寻真相,如今手上能握住的仅有温暖,我一点也不想放开。我不怕一直做着恐怖的噩梦,我只担心现实与梦境有一日会重叠,醒来之后,偌大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