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回山的时候总是不情愿,在地界玩着却时时要顾念阿爹规定的时辰。若是溜下山回晚了被发现得要受一通数落,再抄个百遍的书,所以每回我都掐着点,堪堪能躲过被阿爹派去巡视的小仙。
可如今没有人拘束着我了,我却也只能躲着回来一趟,避开我从前最喜欢谈天的一些小仙,我不知道他们瞧见我是会带着怎样的神情,我不敢去看,甚至害怕这一张脸会在人群中引起骚动。
可无论如何,我觉得还能回来一趟已是十分欢喜,这七百二十一块台阶我来回了百遍,每一块上都有我的影子,我抬脚走上去,眼前似乎出现了许许多多的身影,都是我。
我记得男相的我与朔方还迷了许多地界小姑娘,脸上顶着五色油彩的那次差点在路上被当鬼敲打,还有被朔方拖着回来红着脸要与人一决高下的我,也有怀中塞了许多鼓鼓囊囊的零嘴,一步一颠着往上跑,更多是误了时辰,鬼鬼祟祟,三两步并在一起。
我提起裙摆也想追逐着她们跑,原先我还能追上,我为了更近一些走的快了她们也快了,离我越来越远,像虚幻的泡影一个个都散在温柔的阳光里,只剩我一个。
我呆站在最高处,这里只有我一人,脚下是绵延的台阶,面前是熟悉的院落楼阁,一阵失落的阴影笼上我。
我站了许久,面颊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这才想起该走了。
院子里很安静,云华那日被我絮叨得说了许多琅山的事情。在风波平息后东岳神原本派在廊下巡逻的守卫都被撤了去,为避免底下的惶恐与猜忌。而阿爹已经动身去慧云山养病,大哥因为身子不便更愿意留在琅山养伤,狼爷爷坐镇琅山,平日嬉皮笑脸不干正经事的二哥倒挑起了大梁。
现在他应该忙着如同云华一般倒腾处理着层层的麻烦,那我也尽没有必要去打扰。
我离开蓬莱前去药库往自己的包裹里添了些奇珍的草药,云华游历四海,征战多年,蓬莱药阁的宝贝数不胜数,他从不问我拿取缘由,只随着我,我自取了些能用的,一并留在了琅山。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过是想曾此最后告个别,这个住了五百年的地方我竟从没有好好望过。
阿爹养着鱼的池子我曾落过,大哥提议着用大缸拘着养,那种我够不上的,就是太不体面被阿爹驳回,后来这池子就砌得严严实实,还在上头封了网,我再怎么闭着眼睛走,也掉不进水里头。
又是一个闲置了的秋千,正对着一处似锦的繁花,那些细小的记忆,像纷繁的秋日落叶,在我的眼前铺就出一条路,牵引着我往前。
我走着,不知到了何处,这一地格外空旷荒凉,不是地上有堆积的灰尘,地上很干净,连片叶子也没有,只是这棵榕树孤零零的立着,我走上前摸着它粗糙的躯干,黑色的焦炭染上我的手,我眼前似乎亮起火光,只一瞬间脑中就聚起那日的残像。
这里是曾是我的屋子……这棵大榕树被烈火灼伤,半边树干都是焦黑的,另一半的绿叶也微微发黄,似到了油尽灯枯之地,明明还是盛夏啊。
原本该是霁雪阁的位置被拢了一道结界,一堵灰黑色的墙将两边隔住,我伸出手,身子却意外地穿了过去。
这结界是在挡着什么?
有一秒的恍惚我觉得自己站在了从前的霁雪阁面前,灰墙外面是空旷凄凉的一片,而里面在柔光的照射下连房上的瓦片都闪闪发亮,我走近了,秋千,躺椅都在,门框上被敲打的剑痕,连窗上的老虎剪纸都栩栩如生,可原本的那个被我带走了,这是假的,我不敢去碰,怕它散了。
这个美好的幻象是有人做给我的,就算经历了那许多污浊的事情,他也想要在琅山留着我的痕迹,我不争气地抹着眼泪,却越擦越凶。
我站在门前许久,终于平息了自己起伏的情绪,一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我惊惧地后退,拿袖子抹干了眼泪,只一瞥就立刻底下头,再不敢抬起。
来的人也不开口说话,与我僵持着,呆立了很久,我脖子有些酸疼,突然想起自己如今的模样,安慰着自己,只盼他瞧不出。
于是上前一步打破僵硬的场面,施了个礼,盯着他微微浮动的衣摆开口说道:“大公子,我不是贸然闯进来的,只是一时触动伤感罢了。”
他不答,我想那就这么错过吧。
他却突然开口问道:“伤感什么?”,又走近了几分。
我硬着头皮抬起头接受着他的注视:“伤感琅山遭逢不幸,小姐殒命火海。”
他错开我往霁雪阁走去:“这个屋子,里面每一处都是按着霁雪阁原本的模样幻做的,在慧云山,我学的最好的就是这个,却不想有一日会做如此用途。”我顺着他的动作望去,见他推开了屋子的大门,里面的陈设尽然都在,我喜欢的绣花屏风,丁香色的织锦披风,他回头望我,“你说阿蘅回来见到了,会不会欢喜,她虽然喜欢新鲜的事物,却也一直是个念旧的孩子,这屋子她住了有五百多年……”
我一直忍耐着,他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我快一步截住他的话:“若小姐活着一定欢喜。”
“你为什么去了蓬莱。”他又转了话,“是琅山不好吗?”
“霁雪阁和小姐终究在大火中化为云烟了,我原本为此伺候在琅山,如今也一道没了去处。是云华神君留我去蓬莱打理桃林,那里也有小姐的一份念想。”我拢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收紧,“我此番是出来采买,途经琅山想进来看看,一时触景生情……闯入结界实属冒犯,还请公子原谅,蓬莱神君那里我也得有个交代,不能在此地耽搁太久。”
我朝前走去,大哥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这道结界我设着,除我之外,能入内的只有一人。”
“你如今连我也要骗吗,阿蘅。”那两个字像是施了法术将我定在原地,我再也迈不开脚。
“你有个习惯,遇到不想见的人或事总会想着躲开,不想我也能被阿蘅划入此界。”他的语气平淡却微微染上些悲伤,“我如今在阿蘅的心中如此不堪吗。”
我知道再躲不开了,我僵硬地转回身子,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带起哭腔:“为什么要认我……让我走了不是更好,我知道百年来我惹下的大小麻烦都是你私底下替我摆平的,可是这一次……这一次不一样,不是以前那些可以轻易解决的,那些只是对我一个人的伤害,可这次……这个霁雪阁,面前的你,还有琅山整个灵域都被我拖累了,我怎么还能……能够接受着你对我的信任。”
“阿蘅,我从没有怪过你,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你都是我的妹妹,做了错事,是可以弥补的。”
“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摇着头。
他笑着向我走来,我的眼泪瞬间滚落出来,我怎么能说服自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眼前的事实如此清晰惨烈地摆在我面前,我从没有见过大哥像现在这般狼狈,他的身子几乎瘦脱了相,衣服松垮地罩在他单薄的身上,那个人们口中的天之骄子,有着大好前程的风光神君,如今被我连累的连步子都蹒跚。
不要走过来,不要……我怕我会忍不住留下……
我只是想与过去告别,告别永远喜欢缩在别人羽翼之下,掉着眼泪的自己。
大哥伸手抱住了泪眼朦胧的我,“也许这是我命中的磨难,从一开始到如今的位置,老天觉得我过得太顺利了些,所以要添一些旁的来阻碍我,你看,我如今不是熬过去了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蘅你也是。”
这个怀抱熟悉又温暖,曾多少次,护住一次次闯祸的我,温柔的让人眷恋。
我靠着大哥略有些单薄的肩膀,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我告诉自己,必须必须要做出决定。
我喜欢大哥,喜欢阿爹,喜欢琅山的每一个人。我睁开眼睛,从他的怀抱中脱出,所以我不能这样轻易地原谅自己,放过遭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大哥说的对,从前的我,遇到事情总喜欢躲避,可如今我不会躲了,我会站出来,跨过每一处想要绊倒我的障碍。
“众人都晓得琅山的阿蘅已经死了,大哥也如此认为吧。”这里是我所眷恋的地方……每一刻都会拖着我沉溺,“从今日起,我不会再踏入琅山,让我带着琅山的灾祸离开,就当做阿蘅对大哥,对琅山子民的馈赠。”
我一步步地走下台阶,每一步每一景,从我面前闪过,无数个自己奔跑着向琅山,我曾经无比眷恋的地方,而我将所有都抛在身后,毅然地往前,我抬眼望向远处,正午的太阳耀眼的刺目。
“离开了琅山,抛去了身份,你想要的是什么……”
衣袖拂动,眼前的霁雪阁消散成空气中的云烟,显露出颓败,漆黑的残骸,我将这一幕深刻在脑中,那些美好的幻象都不需要了,我没有那么脆弱,他们将我打趴在地上,即使头破血流我也会重新站起来,在迈向成功之前所说的退路都是为胆小懦弱的自己而找借口。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冷而坚定:“我想做青丘的女君。”
我又回到了起点,在我踏上青石阶之前的地方。我伸手抚摸着石板,冰凉光滑,逆着光,琅山开始模糊,从飞甍的屋檐开始到望不尽的石板,我转回身子,仰起头,而我面向的地方,清晰充满光亮,所有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