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着病的几日我鲜少出门，云华在屋子里处理公文，我就在一边瞧着话本，看得多了却觉着里头故事只是套了件新衣罢了，便与竹青在门前的台阶上坐着翻花绳，我变不出花样的时候，手指轻轻上挑松了红绳，竹青只会怪自己没有拉紧，一脸懊恼，我就装模作样地揉揉她的脑袋，说:“那就吃果子吧。“
奚禹也想着同我一道，却不敢在云华正对的院前，只手里抱着陀螺眼巴巴地瞧着，我望一眼云华，也觉着在院前跑来跑去惹眼，就拉了他一起去别处玩，到晚上用膳的时候才闻着饭香绕回院子。后来奚禹却不得空了，多被派去干活，两天一趟，我觉得大半的仙君院门都给他踏了个遍。
云华虽然忙，但却按着时陪我三餐，然后再灌我极苦极苦的汤药，因为前有喂盆栽的事件，现在每回只能向云华举起空碗，他才能放过我，我往嘴里猛塞蜜饯，这样的日子如何到头……
日前有仙友赠了两个盆景，我瞧着好看，云华让搬在我院前，我在他光秃秃的案牍边走了两回，觉着少些什么。于是日日去摘来新鲜的花，从脑中翻出阑玉教我的一些花道，插一个四不像的盆栽，稳稳当当地摆在云华桌前，这下可好，齐整漂亮的很。
云华瞧着很是喜欢，又说花朵不够娇美，喜欢坡顶的紫槐花，我爬呀爬，几个来回倒将腿脚练得利索。云华又开口提瀑布流水边的淙花很是漂亮，我的精力已然好了很多，于是又哧哼哧哼地跑去那瀑布底下摘，飞流的瀑布在光滑的岩石上击打出千层的浪，一朵朵白花炸开，又散入水中，漂亮极了。
我想着此意境不可多得，就铺了垫子摆了果盘在此地呆了半日，又觉旁边山谷幽静深远，于是在树宇间横了吊床，枕着双手，等夜沉下来的时候还能看满天的星星。
云华觉得夜里湿潮气重，哄着我回去，我满口答应，晚上他替我掩好了门，我夜半又拖了褥子来，迷迷糊糊地被抱了回去，睡得兴起也不愿争辩，反倒在云华的怀中蜷了个舒服的姿势。
早上在床榻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空荡荡的，我喊了两声竹青进来替我收拾了，我绕着院子走去隔壁，云华却是不在。
我想大抵是我起的太迟了，待吃完早膳，一碗漆黑的药汁奉上，我手里端着药碗等了一会，觉得自己真是傻，可逮到机会喂盆栽了，倒还犹豫什么。
解决完药后的我神清气爽，在院前摆了个躺椅晒起太阳，懒洋洋地磨蹭了好一会这才拖拉着鞋子去云华屋内寻人，没有，连办公的屋子也是空的，桌上的信件整齐地摆着，我随手拨弄了几封，想替他整一整，却塌了边上的另一堆，几封压着漆印的信件飘在地上，我俯下身子去捡，指尖在信封处停顿了一刻，是青丘的漆印，我在云华的位子上端坐着，拆开瞧起来。
“原来我在蓬莱过了这么久，外面的天地又是新的一遭。”我喃喃道，将信件重新摆好，又将它垫到了最底下，可漆印是被拆毁了的，云华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我换了新的衣裳与鞋袜，倚着院前的秋千来回晃荡，到了正午时分，门外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他看见我，满脸笑意地走过来，往我怀里塞了一个纸包，“这是你昨日说梦话时念叨的羊奶冻，尝一尝，是否合口味。”我拆开了纸包，里面的奶冻晶莹剔透，上面横着淡色的花丝，似乎一晃就要晕开，是新做出来的。
可我心里藏着事情，实在难以静下心品尝，一抬头看见云华满脸的期待，我轻轻咬下，入口即化，满嘴都是清甜绵密的奶味，我仰起脸笑着说:“好吃极了。”
云华的表情松快些，拉着我往屋内走，絮絮叨叨地与我说一些地界遇上的趣事。我被云华牵着，落下他半步的距离，云华曾说过他的肩膀宽阔足够让我依靠，可是我想要的不是单纯的依附而是想与他携手同行，这段距离很短，我只一跨步就能与他并肩。
云华转回身子又问我有没有好好吃药。我相信云华不会害我，只是有些事情我该去弄明白。我跟上他，自豪得仰起脸，那是当然。
原本中午答应了云华要一同作画，我却执着画笔，撑头频频打盹，还将墨汁染上了面颊，云华笑了笑，吩咐人收了画，将我带回了屋子，我眼睛合着，感觉到云华拿细软的绢布替我轻轻地擦去脸上的污渍，到最后合上门离去。
我听得声音远了，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我在屋内燃了半截令人昏睡的熏香，喊了竹青进来，她迷糊地问:“小姐你不是在休息吗，怎么起来了。”
“我丢了个珠子在桌子底下，你替我瞧瞧有没有。”我拿袖子掩住口鼻，故作伤心地说，“那是阿爹日前送与我的，我如今回不了琅山，只有这一个念想，若是连这个也没有了，倒也是……”
“别急别急，我这就找。”竹青说着低下了身子，探向桌子底下仔仔细细地寻了起来，她找了很久说了声不在这底下，又问我是不是忘记放在哪里了，我哄着她说:“刚才还在的，我只喝一口茶就不见了，你再找一找。“
我坐在床上看着，桌子底下的身子原还挪腾着，现在软软地躺了下去。
抱歉啊竹青，我先说了，可别怪我。
我将她抱上床，用被子盖得严实，只露出一些碎发平铺在枕头上，若旁人见了只当我熟睡，定不会前来细看。
我又换上竹青的衣服，用上百年学艺略略精通的幻形术变作竹青的模样，收拾了桌上的茶点就往外走。
我以采买为由顺利出了蓬莱，又想该先去何处，青丘现在去不得，琅山倒为平静，以竹青的身份回琅山打探消息倒也不算突兀。
我挎着篮子往琅山的市集走，二哥果然将琅山安抚的很好，上头的事情并没有过分地影响到他们的生活，那些事情离他们太远，只要平息地快，不过是人们茶余谈论的话头。
我买了些果子，一路走着听着他们彼此说笑着近日的趣事，他们都过得不错，偶尔有一两句话谈到我，却也只是觉得可惜。
我收了收篮子继续走，可惜什么，做了那样的事情，被赶出琅山，是我罪有应得，也许事情的真相被粉饰了些，可结果却并不会因此改变。
我走得有些累，于是寻了块大石头坐下，只一会就围上来一群小童，琅山的小孩大都随性放养，一则灵域内无妖魔侵扰，二则崇尚自由，不愿约束着他们。
他们一圈围着我，笑嘻嘻地问:“姐姐，我们能不能在你这讨个两个果子吃。”
我笑着说好，替他们擦了擦额间细密的汗珠，又从篮子里拿出从琅山带来的仙桃一一分与他们，刚分完最后一个小孩，却有一双手扒开他们，嘴里念叨着:“你们这群小鬼总晓得骗旁人的果子，饿了渴了，自己不会去山头摘吗。”
众小童向我道了谢，冲他比了鬼脸，“漂亮姐姐愿意给的，哥哥这么大的人了，也与我们一般，不害臊。“
他举一举拳头，众小孩拿着果子哄散着离开。
我抬头看着来人，呆了半晌，是那条爱贪玩总敷衍了事的小青蛇。
“竹青姐姐。”他喊了我，我适才没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问:“不过几日未见倒与平日不同了。”
他的脸色不是很好，我觉得奇怪，拍一拍身旁的石头让他坐下。
他挪腾过身子，只坐着，并不说话，我觉得氛围有些奇怪，先开口问道:“你有什么事与我说吗？”
他搅着衣袖问道:“竹青姐姐，你虽然笑着，却并没有那么开心吧。”他顿了一会，“毕竟与我比，你要与她更亲近些。”
我一顿，才明白他是在说我，大人们茶余谈论的话他也许也听了一嘴，像那些小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懂该多好。
“是很难过啊。”我递出篮子里的果子给他，他也不推拒狠狠咬了一口，像是在发泄，“我娘亲说阿蘅姐姐是个好孩子，和我一样的，那些事情根本不会是她做的。”
“为什么如此说，你信她不过是她为你挑了几次青枣，替你躲过娘亲的惩罚吗，这些小事并不能作数的，也不能依着这些去看一个人。”我说道，在篮子里也挑了一个果子，咬了一口。
“不是的。“他突然站起来，瞪着我:“你与阿蘅姐姐亲近，你也不信她的吗！她待我与娘亲的好是真，我信她。”
我咬着果子不说话，他却急了:“竹青姐姐。“
“嗯，我信。“我嚼着略有些青涩的果子皮，想着，好像最开始是我带着他们到琅山来的。
“阿蘅姐姐告诉我们，琅山是个极好的灵域，不会有猛禽野兽，我与母亲可以安心在这里生活，不用在外头躲藏，担心谁的牙齿咬上我们的骨肉。”他的声音几乎的哽咽了，“可这样好的地方，却留不住她……如果起火那日我可以去得廊下，也许我能救得她……她就不用死了，那些她背上的罪名就能被洗刷干净。”
果然是个孩子……这些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我站起身子揉了揉他的脑袋:“她会晓得你的好的，你该多照顾些你娘亲，而不是去担心一个背着罪名已经死去的人。”
我将那一篮果子塞到他手里，“下次问一问你娘亲该如何挑一些好吃的甜枣。“可没有再一个阿蘅来帮着这些了。
我背过身子，忽略过他在身后的呼喊，一步步向廊下走近。我微笑着走过街道，听着他们的谈论，那日霁雪阁的大火从天而降，整整烧了三日，像是正义的天神落在了琅山处理了带来污浊的背叛者，将那个人们口中忘恩负义的冉蘅烧死在其中，他们欢呼着，众人灿烂的笑容里面，却有一个从前顽劣的孩子在低头啜泣，记得她的好，心心念念盼着她平安……
我终于走到了台阶的起点，仰头望一望，这七百二十一阶青石板，是多么远的距离啊，隔着生与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