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甘兰城往西,本就荒凉的土地变得更加一毛不拔,之前可以零星见到的柠条和梭梭树也不再容易寻着了。
放眼望去,全都是冰冷的沙子,在北风的呼啸中,卷起来,拍打在众人的脸上,犹如刀子割过。沙州的冬天,环境最是恶劣,可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住人们对于财富的渴望。
大漠一望无际,沙丘连绵不绝,当桑圆站立在车上,眺望远方,他甚至产生了这里的一切都是禁止的念头,倘若不是天上突然出现几只鹫鸟盘旋,他这种荒谬的念头就不知道何时会灭。
日复一日,四周除了沙子还是沙子,桑圆和查益儿早就失去了刚开始的钦佩心,倒不是说他们因为一路太顺遂而觉得大漠好相与,而是他们对重复的景色开始厌倦。
这就好比让桑园将《三字经》抄写一万遍,抄得多了,就烦了,躁了。
查仲文要驾车,还要抽空教他们修行读书,甚至还要和商队的汉子们交流沟通,所以他没有空闲照顾到孩子们日渐无聊的心情。
桑圆本想和查益儿找乐子,并且他表现的特别积极,但查益儿喜欢看书、下棋和烹茶,可这三样,桑圆要么缺少兴趣,要么一窍不通。
勉强自己去下棋吧,可总是屡战屡败,失败的多了,桑圆被打击的不行,查益儿亦是觉得赢桑园这种疲弱之师也没啥意思,便逐渐不再理他,而是捧着一本厚厚的《石猴传》看的津津有味。
孩子总喜欢找孩子玩,在无聊了几日后,桑园终于将主意打到了商队里唯一的少年身上。
说是少年,其实还差那么一点意思,毕竟才十三岁,但是在商队里摸爬打滚多年,再小也会变得老成,我们姑且称他为少年。
少年名叫浩南,燕州人,总是沉默寡言,干活却很踏实积极,一张被风沙吹乌的脸颊,微微泛红,典型的在西北待了很久。
桑圆坐在板车上,总时不时的学着商队里的大人那样,叫唤他的名字。
可不论桑圆怎么叫,“浩南,浩然,南哥,南南”,浩南都不愿意搭理他。即便桑圆在休息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当面叫他,“浩南哥。”这个少年依旧不为所动,视桑园为无物。
商队的大人们见了,都露出玩味的笑容,查仲文也总是头痛的将桑圆扯走,然后跟浩南道歉,当然,浩南依旧沉默,也不与查仲文对眼,只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鞋面。
每次桑圆失落的回到板车上,盘腿撑脸的思考浩南何时会理他时,查益儿就会推开马车的窗子,对着桑圆冷嘲热讽,笑他热脸贴人家冷屁,还不如好好在板车上多凝炼几口妖力。
桑圆噘着嘴,不想轻易放弃,于是他靠在车上的行李上,看着湛蓝湛蓝的天空,仔细回忆起以前在桑家镇是如何和孩子们打成一片的。
想着想着,也许脑袋费的太厉害了,他的肚子饿的咕咕叫,于是他将手伸进行李里,摸出一条肉干,放进嘴巴里咀嚼。
肉干香香的,再加上在风干时抹过蜂蜜糖霜,所以吃起来还带着丝丝甜甜的风味。查益儿很喜欢这种肉脯,桑圆吃着也说好,所以从查季斌那里得到大量钱财的查仲文,就在甘兰城里买了好多这样的肉脯,专门给孩子解馋,而咸味的,和原味的,则是用来当干粮,或者熬粥时切些碎末一起炖煮。
嚼着甜甜的肉脯,桑园突然从车上坐起,面露喜色,一副豁然贯通的神情。
他看着手中还未吃完的肉脯,不由自主的颔首点头。
想要俘虏一个人,就得先俘虏他的胃,这是桑园想到的好点子。以前在桑家镇,他就曾靠着几块饴糖,迅速和几个孩子拉帮结派,将跟他争夺仙师角色的对手击败。
于是,每当商队埋锅做饭,安营扎寨后,营地里就总能上演出这样的一幕。
一个八九岁的小孩,拿着一条蜜汁肉脯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面前晃悠。
虽然浩南依旧对桑圆视若无睹,依旧面对百般挑拨而旁若无人。但桑圆却变得跃跃欲试,兴奋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虽然浩南的冷脸依然如故,可浩南的喉结却出卖了他。每当桑圆在他面前用手撕开肉脯,露出里头的肉丝,浩南都会忍不住吞咽口水,滚动喉结。
桑圆个子矮小,仰头看去,刚好能将此情此状一收眼底。
终于,在第三天后,浩南实在忍不住,在桑圆晃动肉脯的时候,乘其不备,一把夺过,塞进嘴巴里,然后瞪大眼睛,扬起眉毛,腮帮子疯狂咀嚼,一副我吃了,你能奈我何的滚刀肉做派。
那一天,桑圆笑了,浩南咽下肉,坚持了三秒后,实在绷不住,也笑了起来。之后,两个人就开始成为了能够说话的认识的人。
夜晚,桑圆回到板车边的毛毡帐时,睡在马车里的查益儿突然又推开了车窗,气呼呼的骂到,“下次你拿肉脯给那小子吃时,只能从你的那份里拿,听见没?我和二伯的肉脯,不准你拿去讨好别人!”
说罢,就哼的一声,关上了车窗。
桑圆没好气的回答道,“知道啦!”
然后,一边偷偷腹诽着女孩子小气,一边钻进毛毡帐篷,裹上大棉被倒地就睡。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桑圆总和浩南腻歪在一起。浩南喜欢听桑圆讲桑家镇的事情,因为浩南从来没去过南方,没见过青山如黛,荷塘月色;紫云县的故事,浩南也喜欢听,因为他也没见过三境的大妖,没见过焰霞狐妖人的火云和狐尾;当然,阳都的繁华,他亦是向往,毕竟除了战火纷飞的燕州边关和满目黄沙的西北,他哪儿都没去过。
原来,浩南是战争的孤儿。当年燕州遍地狼烟,浩南的村子也不知道是被玉人屠戮,还是被本国军卒杀良冒功,现在也全然不得知晓。当他幸存下来后,成为了流民,被朝廷迁来沙州定居屯田,以固东王朝的疆土。
然后他被寄养在某户人家,那户人家也不是善心大发,或者和浩南看对了眼,有前世今生的孽缘,只不过图那点朝廷补贴的米粮,以及属于浩南的那些许贫瘠的薄田。
没过多久,浩南就受不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乘着黑夜,逃离了那户冷漠的“良善人家”。
最后,昏倒在荒野的他,被商队拾到救下,至此往后,他便成了商队里的一个小伙计。
讲这些事的时候,是在一个月色很美的夜晚,篝火明亮,商队的人喝着烈酒暖身子,而浩南第一次遇到了可以谈心的人。虽然这个人还是个孩子。
浩南其实早就想找人倾诉,想有个人能成为他秘密的树洞,可商队里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大老爷们,糙的很,谁会在乎你一个毛都未齐的小破孩的敏感心情。
虽然大家对他很好,可浩南知道,要是自己找个叔叔伯伯诉衷肠,估计会被骂,“滚一边去,小孩子强说个什么愁!回去喝你的驮牛奶吧!”
而桑圆,除了妖人的事没说,也向浩南倾诉了许多近日的委屈和不适应。很多事,他不敢说。说了怕先生担心,不说又自己心里难过,至于查益儿,好吧,她貌似不太喜欢搭理自己,可能是因为第一天见她时,自己的胡说八道惹得她不开心。
女人果然斤斤计较。
以心换心后,桑圆和浩南的关系终于由可以说话的认识的人,进化到伯牙子期般的知己。
甚至于白天行路时,二人都一前一后,坐在同一只驮牛背上。
晚上桑圆回到毛毡帐时,查益儿又一次推开车窗,哂嗤道,“你怎么不跟那个什么浩南哥一起睡觉啊,两个人抱在一起睡,暖和!”
说罢,砰地一声,关上了车窗。
弄得桑圆一头雾水,心想小师姐这是吃错药了吗?还是说上火?
“小师姐,多喝水,这沙州的冬天太干燥了,容易上火,对了,你可以让先生施展仙力,弄点果子吃吃,能败火。我家乡老人说……”
桑圆话未说完,便听到车中传来一个咬牙切齿,愤恨不已的“滚”字。
于是他立马闭嘴,怏怏的缩进毛毡帐篷里,心中担忧的想到,怎么小师姐记仇能记这么久呢,看来是时候得想个办法跟小师姐和好了。
桑圆躺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心想也是,以前母亲总说,如果惹了女孩子生气,男孩子要主动道歉,这样才算是有担当的男人,自己怎么现在才想起这茬呢?
……
而营地的另外一个帐篷里,商队的头头,翟掌柜正在表扬浩南,说他自然的和桑圆拉近了关系,成功的降低了查仲文三人的戒心,这样很好云云……
受到表扬后的浩南,不再像以前那样的高兴,因为他是真的和桑圆这个比他小的孩子成为了朋友。他不想对桑圆做以前那样的事情。
于是,他看着沙漠里璀璨的星空,深深的叹了口气。然后在心里逼问自己,我该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