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刀尖离武贤妃的眉心,不过毫厘而已,武贤妃却不躲不避,连眼睛都未眨一下,仿佛早就知道王珺不会动她。
王珺见此,立即收势,然后走到武贤妃面前,将仪刀郑重地交到了武贤妃的手中。见一个尚未及自己腰高的小男孩正躲在武贤妃裙后,偷偷地看着自己,她温柔一笑:“十八郎都长这么大了,身体还康健吧?”
武贤妃接过仪刀:“是,等他过完生辰,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了。”
“这襁褓里的,是咸宜公主?”
“是。”
王珺怜爱地摸了摸咸宜公主的小手:“你是有福气的,别的公主都是下降的时候,才有封号,你才刚出生没多久,封号和食邑便都有了。可一定要平安长大啊,别再让你的父母伤心了。”
武贤妃见王珺如此,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道:“我确实从未害过你。”
王珺微怔了一下,道:“我知道。”
“……你多保重。”武贤妃又道。
王珺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方道:“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你若能听进去自然是好,听不进去也无妨——三郎,他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可他过于英明,多少会伤害到身边人。他还是一个多情的人,却也薄情,他的柔情,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绝情。倘若有一日,他对不住你,希望你能原谅他,好好地跟他在一起。”
王珺的话里有武贤妃品不透的意思,武贤妃却依然能看得出来,王珺乃是出自真心,并非有所图。既是真心,如何不能应?
见武贤妃欣然应允,王珺便放心了。她转身面向众妃嫔,朗声道:“多年未练,技艺粗陋。今当别离,不复相见。谨以此舞赠与众姊妹,从此天高云远,各自……珍重!”
蓬莱阁前又响起阵阵哭声,待王珺启程,竟是武贤妃率先领子女与众宫人宦官朝王珺拜礼:
“恭送……皇后殿下!”
众妃嫔这才对武贤妃有所改观,也随之拜别王珺。“皇后殿下”这四个字声声入耳,响彻云霄,就连紫宸殿里的李隆基,都可以听得到。
萧江沅见李隆基手中的动作已经停下,便知他的心思已经飞远了。想了想,她道:“若舍不得……许还来得及。”
“胡说!”李隆基立即回过神,“废后诏书已公告天下,此事已成,不必多言。”
“那……不如让臣替大家去送送废后。”萧江沅并不是在询问李隆基的意见,而是说完,就径自离开了紫宸殿。自始自终,李隆基都没有阻拦。
过了一个多月,后宫里终于开始有了猜测新后人选的言论:有的认为是太子生母赵昭仪,可赵昭仪近来重病,也不知能不能好,恐立了也白立;也有人认为是武贤妃,毕竟她宠冠后宫,又子女双全,还掌握着后宫大权。
偏偏李隆基那里一丝反应也无,竟仿佛根本没有立新后的意思。武贤妃知道王珺对李隆基来说意味着什么,便从不提新后一事。其他人也都开始意识到,或许……圣人又舍不得废后了。
可就在这时,罔极寺传来了废后重病不治的消息。又过了一个多月,消息竟直接变成了“神志不清,昏迷不醒,恐病入膏肓,该备其后事矣”!
“大家要不要去看看废后。”这一次,萧江沅还是没有向李隆基征求意见,而是直接拉着李隆基换上便服,去了罔极寺。
可在他们进入到王珺所居住的院落时,他们分明看到王珺一身绛紫色花鸟团纹的胡服,脸上也带了清丽的妆,纤纤站在院中松柏之间,微笑着仰头,沐浴着温暖的日光。
她的长发如马尾一般束起,十分英姿飒爽。李隆基望之不由一愣,这景象,他分明在何时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下一瞬,王珺已手拿长枪,在院中舞动起来,一招一式,都让李隆基无比熟悉。
可没过一会儿,她就瘫倒在地。
萧江沅忙奔了过去。见李隆基没跟上来,她回过头,只见他站在原地,神情恍然又怔忡。
李隆基看到了,他看到她方才回眸一笑,正如新婚后第一日晨起。她分明看见他了,却仍能笑得出来,想必她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当年的临淄王李隆基。
——那是他永远也回不了的过去。
他也从未想回去。
可他仍是一步步走近,将王珺抱在了怀里,却听萧江沅轻轻地道:
“废后已逝。”
李隆基愣了好一会儿,才惊觉自己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怅然若失”。而残酷的是,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
但他并不后悔。作为天子,他曾几何时,便做好了以身许国的准备,儿女情长并没有那么重要。他要的是一个完全稳定、毫无隐患和威胁的皇权与国家,而直到现在,他才真的开始放下心来。
王珺死后不久,李隆基的二哥李撝也去世了,李隆基因此沉寂了好一段日子。他虽还是照常上朝和处理国事,也依照惯例,一到冬日,就带领着臣工们往骊山汤泉宫奔,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并没有那么开心。
哪怕张说把张九龄好好地打扮了一番,然后把张九龄推到李隆基面前去,李隆基也不过赞赏了几句,仅此而已。
张说慌了。他还有事要跟圣人说呢,虽说是个大好事,但若圣人一直沉浸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中,这该怎么开口啊,万一触了圣人的霉头,好事也能变成坏事了。
对了,他可以先向萧将军取取经啊。
想到便做到,张说这一日跟李隆基谈完国事,走出紫宸殿的时候,便不由分说非要请萧江沅去中书门下喝茶。
萧江沅忍不住皱了皱眉:“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不不不,萧将军误会了!”张说笑嘻嘻地道,“张某是有事要说,有要事要说。”
“可奴婢还要侍奉圣人……不如这样,相公到奴婢那里,也可不为外人知晓。”
谁还不知道萧江沅是跟李隆基睡在一个殿里的?张说更不放心了,便只好拉着萧江沅走到一边树荫下,轻声细语地道:“近来圣人还在为废后过世一事感伤?”
萧江沅点了点头:“毕竟多年夫妻,与亲人无异。”
“可圣人毕竟是一国之君啊。”
“是啊,所以圣人一直以来,仍是以国事为重,难道相公不这样认为?”
“不不不,张某的意思是,有一件比日常政事更加重要的事,圣人就没考虑过?”
“相公说的是何事,可方便……说与奴婢听?”
“萧将军这是哪里话?”张说说着便与萧江沅耳语了一番,“……此事事关重大,能否请将军趁着圣人心情好的时候,问问圣人的意思?”
若是平常,萧江沅决然不会答应。一则这属于她与朝臣过从甚密,二则她替朝臣问了,万一李隆基一个不高兴,受苦的可是她。张说这是宰相独大,风光无限,底气多得影响了脑子,萧江沅此番却并没在意,相反这个机会,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也想让李隆基振作起来,一如从前般张扬肆意,璀璨如最耀眼的一颗星。这事又着实有意思,难怪张说分明已经成为了历任宰相第一人,却还是想让这事发生在他的任期里。这样一来,他就真是一个盛世宰相,青史留名了。
萧江沅对此事也有自己的期许,故而当晚,她就行动了起来。
她先是把跟山东有关奏疏全都挑了出来,放置在李隆基面前,问道:“大家可曾去过山东?”
李隆基一边翻阅一边道:“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当年任潞州别驾时,去过的潞州。山东,那可太远了。”
“山东可是孔孟之乡,想必文才众多,大家既想发展文治,就不想去看看?”
“即位以来,我只巡幸过东都、骊山乃至渭州,再远点的地方,确实还没去过……”李隆基想了想,“都这么长时间了,臣子们都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可我都没见过,是不是应该出去看看了……”
见李隆基有了这个意思,萧江沅徐徐地道:“泰山……也在山东。臣记得,当年则天皇后便去过泰山。”
李隆基点了点头:“是啊。祖父和祖母都去过,他们是去泰山封禅,祭天地,然后告功业于众生。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也不知是个怎样振奋人心的场面。”
见李隆基说着便露出了几分向往的笑容,萧江沅坐到李隆基身边,认真地道:“大家若想,未尝不能一观。”
李隆基这才反应过来:“你是在鼓动我去泰山封禅?”
萧江沅道:“大家拨乱反正,安定江山,乃是有大功于社稷。在臣的眼里,大家比之太宗天皇乃至则天皇后,皆不遑多让,天皇和则天皇后能去封禅,大家如何不能?”
李隆基忽觉双颊微烫,轻咳了一声,道:“当真?”
“当真,大家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后资格去泰山封禅的帝王。”
“我不是说这个,我自己究竟如何,心里还是清楚的。”李隆基忙摆了摆手,“我问的是……在你眼中,我当真有那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