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阁乃是后宫里最大的殿阁,在当年韦庶人居住于此的时候,就曾修缮过,故而大明宫虽已建立多年,蓬莱阁却还是崭新的。既名为阁,便是立在高台之上,一共两层。夏日时住在二层,只需开窗,便可感受到习习凉风,吹散心头一片盛夏带来的暑热。
李隆基喜欢登高,又不耐热,往年是很喜欢在夏日来这的。
今日来此,他却觉得由内而外,彻骨寒冷——他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手中紧紧攥着霹雳木和符文,愤怒让他讲不动仪态,松松垮垮地坐在主位之上,俯视着大殿中央跪着的众人。
殿内一片静谧,只能听见明悟法师瑟瑟发抖时,袈裟的摩擦声。清阳公主和王守一及众宫人宦官都俯首跪着,唯独王皇后微微昂首,端正站着,神色平静地面对着李隆基。
她以为她会恐惧,会请罪或是求饶,可真事到临头的时候,她不仅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竟然还觉得解脱。
——这漫长的折磨,终于走到了尽头。
王守一见妹妹迟迟不说话,连跪都不肯,不觉又气又恨,刚要开口,就听李隆基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紧接着,李隆基不听任何辩解,抬手便发落了诸人: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宫人、宦官,一律免去所有官职,杖责八十,罚入掖庭;按照亲疏,如王宫正这等贴身侍婢,直接杖毙;清阳公主立即与其夫王守一和离,并去玉真观居住,无诏不得外出;王守一贬为潭州别驾,即可滚出长安;皇后王氏……
李隆基默了默,先让萧江沅去处理蓬莱阁宫人宦官一事,然后命人把清阳公主直接押到玉真观,王守一则立刻赶出宫去。
殿内立即喧嚣起来,充满了慌乱的哭喊。萧江沅有备而来,当即令一队卫兵将众人都拖出殿去,自己则最后离开,还十分贴心地为李隆基和王皇后关上了殿门。
蓬莱阁中,终于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二人。
说是夫妻,此刻却如同陌路。
李隆基走到王珺面前,一手举起符文,一手指着符文上的字,几度欲言又止,他实在不知该从何问起,便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王珺抬眸便能看见李隆基既愤怒又有些受伤的神情。她明白他的愤怒,却想不通他受的伤源自何处。他不是早就想废了她么,如今她给了他机会,他该高兴才是。
她的目光流转到了符文上,忽然垂眸,自嘲地一笑:“妾无话可说。”
被王珺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一激,李隆基随手便将霹雳木一掷。断裂之声骤然响起,刺痛了王珺的耳朵。
她皱了皱眉,转眸望了望那几块碎木,叹道:“三郎想听妾说什么?说妾不过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若非万不得已,走投无路,如何会做这等大逆不道的蠢事?就算妾说了,三郎会信么?就算三郎信了,又会放过我么?”
“你看看这符文上都写了些什么?你这是只想要一个孩子?!”
“原来我佩戴了这条符文,便是有意颠覆三郎的权位和江山?所以三郎不仅愤怒,还有些受伤和难过……不知三郎是失望于皇后的不忠,还是妻子的异心?而我,是应该惭愧于自己有负君主的信任,还是应该感念三郎对我,仍存了些夫妻之情?”
李隆基被王珺问得一愣:“你我既是帝后君臣,也是多年夫妻,自然既有忠义,也有情分可言。”
“是么?”王珺正视着李隆基的眼睛,“直到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三郎究竟为何执意废后——恐自我封后那日起,三郎就已经有这样的想法了,对吧?”
似被戳中了心事,李隆基躲开了王珺的目光。
王珺浅浅一笑:“三郎未免太抬举我,竟会担心,我会紧随其后,成为第二个则天皇后?三郎分明知道,我虽是皇后,却更是三郎的妻,可惜这么多年的了解和情意,都抵不上一个莫须有的怀疑。今日,不过是印证了三郎的忧虑和猜忌而已。”
“终究到头来,我已不再是王珺,而三郎也不再是三郎,我早该清楚的……”王珺悠悠一叹,“早在当年三郎做太子,想打掉杨氏腹中的小三郎来自保之时,我就该知道了……我真正想做的,始终只是临淄王李三郎的妻。”
至于国母,皇后?若与李三郎无关,谁又稀罕?
王珺从来都没对李隆基说过这样多的心里话,李隆基一时心神震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但也仅此而已。早在他当年决定废后时起,就已然注定了今日的结局,眼下大局已定,更毫无转圜的余地。
王珺心里清楚,便深吸一口气,终于跪了下来:“压胜之术,大逆不道,妾甘愿领罪,请圣人废后。民间夫妻缘薄,尚可和离,一别两宽,妾别无所求,只希望圣人能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给妾留一些体面与尊严。”
这一点,李隆基满足了王珺。他虽将王珺废为庶人,却让王珺住进了罔极寺,一应皇后待遇照旧,俸禄不减,也有人侍奉。
至于其他人,就没有这般好命了——王守一在贬职的路上,被李隆基的一道诏书追上,就地赐死。
此时王珺还不知此事,她正素衣白裳,长发厚厚一挽,通体无饰地站在蓬莱阁前,抬头定定地望着这座殿宇。她刚摇摇头,转身要走,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皇后留步!”
她回过头,是刘德妃携皇长子和皇六子,急匆匆地追过来,双眸含泪,而泪中满是不舍。自从刘德妃出声,病中的赵昭仪也被太子搀扶着走了出来,一直养在王珺跟前的皇三子更直奔王珺跟前跪下,紧紧地抱着王珺的腿,痛哭失声。
其余的妃嫔也渐渐出现在蓬莱阁前,围在王珺身边,或像皇甫昭容一般强忍着不哭,或如柳婕妤一样用袖口拭泪,皇子公主们大都受过王珺的疼爱,也都拉着王珺的衣服不让走。
王珺先把皇三子扶了起来,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然后爱抚地摸了摸其他孩子们的头,虽一直笑着,眼中也忍不住湿意渐浓。她刚一抬头,想要把眼泪逼回去,就看到不远处,一身正红盛装的武贤妃已经到了。
见王珺凝视着一处不说话,众人顺着王珺的目光看过去,方才悲戚却温馨的氛围顿时一收,像是街面上的尘土,被突如其来的一场细雨,压实在了地面。
武贤妃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犹豫过,却仍是决定过来送送王珺,好歹多年来相识一场,也算有些姊妹情谊。她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宫里怎样的排挤——她并不在意,也完全承受得起,她却不知道王珺看到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先是一如从前一般,给王珺行了个礼:“殿下安好。”
“我已是庶人,你不必向我行礼。”王珺一边说,一边一步步朝武贤妃走过去。
众妃嫔及皇子公主立即让开了一条路,便见王珺脚步越来越快,马上就要抵达武贤妃面前的时候,她却方向一转,朝一边的卫兵迈去。
她一把抽出卫兵的仪刀,翻身舞动起来,像春日里枝头因风而弹动的桃花,似夏日中倾盆的大雨,如秋日间疾驰而过的风,又好似冬日时慢慢落下的雪,时动时静,时缓时急,时而柔和,时而又凌厉。
众嫔妃虽知道王珺会武,可除了李隆基临淄王时期便随侍的那几位老人,其他人都尚未见过,这便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武贤妃也是第一次见,便看得十分专注和认真。
王珺的动作虽不生疏,身子却不如从前柔软了,甚至会因为她用力过猛而略显抽痛。可无论她皱眉还是如何,唇边都始终噙着笑。
当动作停止时,她手中的仪刀正好指向武贤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