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怔了怔,忍不住轻笑道:“难不成只有臣觉得强便行了?”
“当然不是。”李隆基靠在圈椅上,看向别处,“你这个人啊,有时候对人的要求太高,你若觉得我没问题,或许别人也能这般认为了。”
萧江沅分明看到了“口是心非”四个字,却仍是郑重地道:“那么臣告诉大家:当真。”
李隆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找回了几分往日的得意与嚣张:“是张相公让你来问我的?”
萧江沅本来也没想瞒着李隆基,故而方才试探得十分拙劣:“是。”
“你去告诉他,古往今来,哪有自己主张封禅的帝王?”李隆基轻哼一声,起身抬腿,“走,今晚去绫绮殿。”
得到了萧江沅的消息,张说这下放心了,便开始联络群臣。待他第一个向李隆基建封禅之议后,满朝文武群起响应,屡屡上表,络绎不绝。
待谦辞了三次,做足了姿态过后,李隆基终于颁了一道《允行封禅诏》,告知天下,他将于开元十三年十一月,登顶泰山,举行封禅大典!
自古以来,封禅的帝王屈指可数:秦朝始皇帝、汉朝武帝、汉光武帝,然后便是大唐天皇和则天女帝,因为所谓封禅,乃是古往今来规格最高也最盛大的帝王典礼,是帝王“受天命,告成功”的仪式,只有在天下大治、四海升平,且君主具备崇高德行的时代,当朝皇帝才有资格举行。
齐鲁之地的儒生皆以为,群山之中泰山最高,故而除了则天女帝是封禅于中岳嵩山之外,其他帝王都是封禅于泰山,自认如此才算真的受命于天。
经过了这十数年光阴,李隆基为大唐奠定了和平,带来了稳定和安宁,让广大百姓得以不愁吃穿、安居乐业,又文治武功双双兴盛,已然是圣明之君,而眼下的大唐也已开始呈现出盛世景象,所以他要封禅,实至名归。
而他本人,也确实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天子,他为这个国家立下了怎样的丰功伟绩,他带领着群臣,让大唐走向了一个怎样的盛世!
萧江沅曾遍观史书,自然知道封禅的意义有多重大,她更清楚这意义之重大不仅是对于帝王,对于参与其中的臣子亦然。所以封禅一事定下来之后,不仅满朝文武都沸腾了,就连她也被那种向往所牵引,开始无比期盼明年十一月的到来。
这样一个声势浩大的盛典,李隆基哪怕留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来准备,臣子们也犹觉不够。好在当下,财政、人力和物力都是不用担心的。经过多年的积累,再加上宇文融敛财效果相当明显,国家已足够富足,担负得起。此行所需的一应物件,别说国库之中本来就有,哪怕全做新的,宇文融也能帮李隆基变出钱来。
粮食方面,数年来虽仍有大小天灾不断,但各地父母官为了尽早回京任职,都治灾有方且十分有效率,故而粮食产量大多得到了保障,各地粮仓也都堆得满满的,所以也没什么可忧虑的。
随行的马匹,那就更不用担心了。王毛仲别的不行,养马绝对是一把好手,到目前为止,不仅战马供应不绝,还多了各色舞马若干,个顶个是千里良驹也就罢了,还能随着音乐跳起舞来,可谓深得李隆基之心了。
至于长安到泰山之间的往返路线,那是最早确立下来的。李隆基不想走回头路,这两条路线便鲜少有重叠的地方,正好他也想顺道看看各地民情,自然能看到的越多越好。除此之外,他还特意圈了两处地方,是此行必须要去的,其一为大唐龙兴之地、也是他祖母的故乡并州,其二便是让他第一次了解到民间疾苦的地方——潞州。
听说会途经并州,萧江沅常服的颜色都鲜亮了起来——她往往是达到了什么样的官位品级,就穿什么色系的衣裳,自从到了三品,她就摒弃了绯色而穿起了紫色,这几日竟破天荒地穿起了蔷薇红!
李隆基也觉得,他近来得到的侍奉都比之前贴心周到了许多……赶情她之前对自己还有所保留,并没尽心尽力?
路线确定之后,沿途负责接待的官员就忙活起来了。许多物资都是需要沿途地方准备的,不然长安到泰山路途遥远,未免太过麻烦。或许是封禅这事太难得也太大的缘故,沿途地方官也十分紧张,有体贴到准备了十余个棺材的,也有把粮食干脆煮熟结果都腐坏了的,这两位还是父子,诸如此类,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当此类故事写进奏疏,上奏到李隆基跟前,由张九龄阅读出来的时候,紫宸殿先是静谧了一瞬,然后不论是在上朝是总会故作正经的李隆基,还是一向能良好控制住情绪的萧江沅,不论是性格向来外方的张说,还是内敛淡泊如张九龄,都或深或浅、或大或小地笑出声来。
“也……难为他们了……”李隆基强忍着道,“不要太苛责他们……毕竟……都是为了……哈哈哈……”
张说以为自己已经忍住了:“臣明白了……哈哈哈……”
待众臣商讨完,退出了殿,李隆基单手撑着额头,犹没缓过来:“真是……非其父不得其子……你说他们怎么想的呢?还好今日情状没被御史看到,不然我还好说,他们还不都要被弹劾言行无状?”
萧江沅还认真地想了想:“此行山高路远,百官又不乏年迈之人,没准真会有谁不幸,正好需要用到棺材……至于煮熟的粮食,臣就真的理解不了了……”
“行了你别说了……哈哈哈……我忍不了了……”
余下便是相关的礼仪和安全这两个问题,需要百官着重商讨并解决。礼仪方面,太久远的参考不到,而就近来说,不论天皇还是则天女帝的封禅大典,对于当代的君臣来说,除了基本的流程之外,都没有什么值得借鉴的地方。
李隆基本来就厌烦于处理太过琐碎的事,便直接将此事交给了善于引经据典的集仙书院学士们。
其实封禅大典的流程都是固定的,要改变的是细节。祭天的封礼没什么可变的,主要是祭地的禅礼。从前,祭天所配的是开国君主、祖父或父亲这些男子祖先,而祭地所配的则是女子祖先,则天皇后就是以此和男女授受不亲为由,在天皇封禅礼时充当了祭地的亚献,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声望和地位。
大唐乃至李隆基君臣,都无法再容忍一个这样的女子出现,张说便干脆改了个彻底:祭天配开国皇帝高祖,祭地则配天子之父睿宗。如此一来,封禅的首献自是天子无疑,亚献则由天皇长孙、章怀太子长子邠王李守礼担任,终献则是天子长兄宁王李宪。
李隆基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萧江沅却觉得有些遗憾——若非如此,祭地所配的祖先便该轮到则天皇后了吧。
当礼仪敲定之后,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半年。
安全方面倒是简单了许多,主要分为内外两点。于内,此时国泰民安,老百姓都安心地生活,既没什么山贼土匪,也没有意图杀掉“昏君”的刺客,与此同时,因募兵制之故,李隆基周围的兵马也都比从前专业了许多,所以一路之上,可以说都很安全。
而于外,无非就是那几个总要捣乱的部落,比如突厥、吐蕃、契丹等。张说做过多年武将,第一反应就是往边疆派遣更多的军队,严防死守。可是他没想到,这个建议刚在朝会上提出来,就被兵部的一个郎中反对了:“封禅,乃是为了将圣人的成就与基业告知上天。圣人最大的成就不仅是安顿民生,更是令国富民强、四海敬服!如今我等却一边为封禅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一边却惧怕着戎狄,恐防延边生事,相公不觉得可笑么?”
那兵部郎中名为裴光庭,乃是天皇在位时期的名将裴行俭之子,其母库狄氏还曾是则天皇后身边的女官。萧江沅当年在则天皇后身边侍奉的时候,见过库狄氏一两面,裴光庭倒是近年才得以相见。
他的容貌很像他母亲,听则天皇后说,性格是很像他父亲的,既认真又严谨,所以在当下张说一家独大的朝廷之中,似乎只有他敢于当面反驳张说的话,也只有他能让张说不仅不恼羞成怒,还真的反思起来:
“那……裴郎中看,此事如何是好?”
裴光庭正色道:“四夷之中,突厥为大,只要突厥无事,其他部落便也不敢如何。自从阿史那默啜亡故之后,突厥一直向我大唐求娶公主而不得,下官以为,相公大可派遣使臣过去,告诉突厥的可汗,只要他们将王子或是重臣派来,随同圣人封禅,和亲一事便有望达成。届时且不论他们有人质在我大唐,单是和亲一事,便足以让他们安定老实,我大唐自然得以高枕无忧。”
张说大喜道:“不愧为裴公之子,张某多有不及——圣人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