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湜此刻也回想起了当日,立即惊慌地奔到步辇正前跪倒:“臣有罪!”
步辇顿时一停。太平公主抄起手边的檀木香炉便朝崔湜掷了过去:“你还知道你有罪?!萧江沅是什么人,阿娘带过她,婉儿对她倾囊相授,你竟敢如此不知轻重,打草惊蛇?!”
薛崇简立即上前愠怒地拎起崔湜的衣领:“你竟然对萧内侍……博陵崔氏好好的门楣,你身为子孙,真是对得起它!”
崔湜被檀木香炉砸伤了额角,却始终不敢动,更不敢吃痛。薛崇简是太平公主最为宠爱的儿子,他自然也不敢反抗,只得暗自咬牙,恨自己无能。
“你闭嘴!”太平公主呵斥道,“你又强到哪里去了?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阿娘,我……”
“我只问你一句,”太平公主打断道,“萧江沅,到底是男是女?”
薛崇简不说话了。
太平公主淡淡地下了步辇,忽然从守卫的腰间抽来马鞭,朝薛崇简背上便是一抽!
“这一下,责你不孝!”
薛崇简立即跪在了地上:“忠孝不能两全,儿惹得阿娘生气,是儿的不对,阿娘尽管责罚便是,只要阿娘能消气,儿做什么都愿意!”
“你……”太平公主拿着马鞭向薛崇简指了又指,望着他酷似薛绍的脸,眼圈不由一红。她立即转头看天,深吸一口气的同时,眨了眨眼,悠悠长叹,“忠孝不能两全……好一个忠孝不能两全!”
太平公主讽然地大笑起来,未几笑声戛然而止。她同时转身,弯腰面向儿子的脸,目光森然,唇角微抿:“你以为,你是帮了姚宋二人,力挽狂澜,救大唐于水火的忠贞之士?你以为萧江沅身为宦官,便对一切无可奈何,一直是被算计的那个?你以为李三郎从头到尾受尽冤屈,是最清白无辜的?我李幺娘聪明一世,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糊涂东西!”
薛崇简明白太平公主的意思,却显然并不相信。现下还未回到镇国公主府,薛崇简实在不愿不孝,却还是想把话说清楚,只得压低了声音:“难道命人将那些传言传遍长安的人不是阿娘而是我?难道一直以来针对萧内侍的人不是阿娘而是我?难道未曾缓解圣人对太子的疑虑,反倒推波助澜,一心只为自己的权势地位,全然不顾大唐安危的,不是阿娘而是我?”
“你知道什么?!”太平公主反驳道,“别说是你了,只怕就连萧江沅,此番也不过是李三郎的一颗棋子罢了!自崔湜打草惊蛇开始,萧江沅就布置了这一切……她竟还联合了姚元之和宋广平——我说呢,姚元之何曾是如此避嫌之人,此番竟绝不开口,什么都让宋广平来说,不就是怕自己与萧江沅有过交集之事被人抖出来,致使他说的话,不足以为人所信么?他们这般机关算尽,为的便是引我入局,好让我陷入今日这般境地,而李三郎就是幕后操纵萧江沅的人!”
“他明知阿娘要害自己,难道还不能自保么?阿娘若是适可而止,又怎会有今日?”薛崇简苦劝道,“阿娘身为大唐镇国公主,就不能为大唐想想么?”
太平公主轻笑一声:“所以,在你眼中,我之于大唐,竟是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
“儿只是说……”薛崇简叹了口气,“就算阿娘心是好的,担心太子做得不好,更做不好皇帝,可太子毕竟年轻,朝中贤臣良相,哪个不能教他?阿娘直接便要废了太子,转而立宋王,就没有想过这会让他们兄弟之间产生隔阂,而一个受天子疏离的太子和一个被天子宠爱的亲王之间有了矛盾,这意味着什么,阿娘难道不知么?大唐已经乱了几十年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就不能少点争斗吗?再者说了,阿娘尚不知道宋王是否愿意如此,若宋王一如当初让出太子之位的时候,不愿和太子起争端,那阿娘做了这么多,还有什么意义吗?”
太平公主一直冷眼看着薛崇简滔滔不绝,直到最后一句,神色才微微变了变。她没再反驳薛崇简,而是缓缓站直了身子,一边思忖一边道:“你倒是提醒了我……”
“阿娘?”
“澄澜,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去五王宅,务必将宋王给我请来。你若请不来,那么你也不用回来了。”
望着崔湜疾奔离开的背影,薛崇简再忍不住了,呼道:“阿娘这又要做什么?”
“那便与你无关了。”太平公主坐回到步辇上,“启程。”
步辇悠悠抬起,向前缓缓行进。薛崇简忙起身追了上去:“阿娘请宋王做什么?圣人已经令阿娘禁足一月了,阿娘不收敛也就罢了,竟还……”
“圣人只说禁足,可没说不让我请客人到家里来陪我解闷。”
“可是……”
“你走吧。”
薛崇简顿时一愣:“阿娘……这是何意?”
太平公主已经将所有怒火尽数压下,语气十分平静:“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儿子了,自然也就不用跟我回镇国公主府了。”
随行的镇国公主府人都是大惊,却都不敢求情。薛崇简从未想过,阿娘那般疼爱自己,如今待自己竟也会这般绝情。他的身子晃了晃,双膝跪地,声音微哑:“母子血缘,怎可轻易断绝……”
“从你帮着李三郎对付我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顿了顿,太平公主回眸,最后看了薛崇简一眼,“我也没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
镇国公主的仪仗仍然缓缓向前,薛崇简却停在了原地,孤身一人,被渐渐西下的夕阳,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直到李成器和崔湜从这里经过,他才回过神来。他一把拉住了李成器的手:“大表兄,不要去!”
李成器温和一笑:“我得去。”
薛崇简不明所以:“为什么?”
“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可以,我有我的义务和责任,我也该为大唐再多做点什么。”
薛崇简缓缓松开了手——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无法抗拒君临天下的诱惑?
他撑着剧痛无比的膝盖站起身,将李成器伸来扶自己的手拨开,终是和镇国公主府渐行渐远。
李成器望了一眼薛崇简的背影,派了身边的一个小厮去照看,摇了摇头,便随崔湜再度启程:“不知崔左丞可知,姑母忽然找我前去,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崔湜对于太平公主的心思,是能猜出一二的,便道:“自然是天一般大的好事。”
李成器点点头,微笑着不再说话。
李成器被太平公主请入镇国公主府一事,第二日便被传入了宫里,一时间众说纷纭。李旦知道之后虽皱了皱眉,但想到若是妹妹果真有能耐,能让大郎坐上太子之位,他暂且不去管,倒也没什么——他的这个态度,让众人又一次摇摆起来。
李旦知道的同时,身在东宫的李隆基也知晓了。他先是挑了挑俊眉,对于姑母事到如今还能找出一条出路,表示惊讶与欣赏。
萧江沅就立在李隆基身侧,待报信的宦官退下之后,道:“镇国公主要么是病急乱投医了,要么便是她对宋王不够了解。”
“怎么,你对大哥够了解?”李隆基斜睨着萧江沅道。
自从验身之后,李隆基待萧江沅的态度就急转直下,再不复之前的温柔,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对她发怒,而是像累了一般,浑身都透着一股无力,说话都是懒懒的、阴阳怪气的,好像她做了什么极其严重的错事一样。
萧江沅对于李隆基的喜怒无常早已习惯,此番却觉察出了不同。她却仍是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仿佛知道李隆基为什么这样一般。
萧江沅面色不改,淡然微笑着道:“奴婢只是知道,宋王当年会向圣人推举阿郎为太子,便是不愿兄弟相争,此番无论镇国公主说什么,他都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知道,大哥一定不会答应?还说不够了解他,我都不敢确定,你竟然敢?”
这时,殿外有宦官来报:“宋王求见太子殿下。”
“请。”李隆基先是淡淡道,见萧江沅终于转头看向自己,才反应过来方才宦官说的是谁,立即便站起身来,在李成器入殿的同时,直接大步迈过了身前的长几,踉跄着向李成器奔去,“大哥,你……”
萧江沅道:“殿下和大王有正事要谈,奴婢们便先退下了。”
“你站住,其他人都退下。”李隆基冷冷地道。
“慢着。”李成器忽然道,“我要说的事很简单,无需这样。”
萧江沅便只好退至一边挺直站好,听李隆基问:“大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李成器温和颔首道:“姑母昨日找过我,告诉我,她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让我替换下你,成为新的太子。我告诉她,我还需要考虑一下。”